第三十一章 洞天福地小山人痴寻觅

崇禧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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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家埠村背靠的一座小山,就叫做“埠”。

    埠比平地高出百八十米的样子,方圆周长七八里地。它跟周围的石山有明显的区别,坡缓,表皮有厚薄不等的土层,既可种植玉米花生小麦等粮食作物,又可栽种各种果树。不像周围的石山,光秃秃的,仅站着几棵歪脖子松树和山草。

    埠的肚腹里有石灰石,老辈人就曾开采过石灰石烧制过石灰换钱用。还有一种被称为凤凰蛋的圆形或椭圆形石球。该不会是恐龙蛋化石吧?后来有人想进一步考证,但可惜已经掩埋在不知哪处高速公路的路基里面去了。

    埠,是程家埠村名的来由,也是程家埠人的精神寄托。她养育了程家埠村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又掩埋了一辈又一辈先人的尸骨。埠的东坡,有一片义地,那里是程家埠人最后的归宿。老人去世,外村人说是“爬了烟囱”,程家埠人是说“上埠看护果园去了”。

    埠上的山洞,叫做埠洞。这些埠洞,有些显然就是开采石灰石的遗迹;有些却显然不是这种情况。

    从程家埠的家谱上看,程姓祖先四五百年前才来此居住。那么上溯至宋元明、汉唐以至更久远的年代,这里居住过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情?不得而知。

    埠上的埠洞数量很多,大大小小的恐怕得有百儿八十个。它们洞洞相连,一洞点火,全埠冒烟。

    狐狸、水狼、蛇等民间崇拜的“五大家”,都在这里建立了乐园。万物有灵。五大家也叫“五大仙”,包括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程家埠称做“狐黄白柳灰”。五大家是与埠长期为伴的,是亦妖亦仙的灵异类,如果侵犯了它们,使它们受到损害感到了不敬,它们就能以本能对侵略者进行有效报复,降以灾难,使侵略者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倘若人们敬奉它们,则会得到福佑。因此,程家埠许多家庭中都供奉五大家。在家中的佛堂、祖先牌位的旁边,供奉其神像,和财神、福、禄、寿三星在一起,三班排列。

    他们的神像都是人形,慈眉善目,穿官服,带暖帽,颜色为灰蓝或石青等。

    在五大家的崇拜中,程家埠人对其中的狐仙、黄仙和白仙更为敬畏,关于他们的灵迹传说也颇多,将他们尊称为胡三太爷、黄二大爷、白奶奶。

    土獾、山鸡和各种鸟儿也是埠洞的主人。

    埠后的二戟洞是马虎的老巢。

    因了狐狸、水狼的传说,在人们的心目中,埠显得更神秘,不像对大山,单是害怕或有狼虫虎豹仅产生一种单纯的恐惧。

    深冬的雪夜,围着被子坐在炕头上,昏暗的油灯下,老爷爷老奶奶给孙子孙女讲故事,说的大都是埠上狐狸、水狼的灵异仙迹。

    一只狐狸要修炼成精,起码需要一千年的造化。水狼体型小,五百年就可以了。

    狐狸旋丹,是修炼最关键的日常课程。

    要双修。深更半夜,两只狐狸,埠北一只,埠南一只拉开架势,丹含在嘴中,你吐送给我,我吐送给你。这时候,在埠下的村子里,人们就会看到有旋转的火球,也就是那仙丹,在空中飞来飞去。

    有一个小孩子,悄没声地走向前去,张嘴把仙丹接在自己口中。

    两只狐狸急了,跪倒在小孩子的面前,开口说人话:“我俩修练了八百年,刚刚把这颗仙丹练成这个样子。你行行好,还给我俩,你要什么,我俩就给你什么。”

    小孩子心生怜悯,还给了他俩,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后来,小孩子只要是走夜路,总有两盏灯笼在前方照路。

    小孩子长大了参加乡试,文章里面有一个字漏掉了一笔,座师阅卷时,一只狐狸幻化成一只小黑蚂蚁,趴在应有的那一笔画位置,小孩子才得以中举。

    这是程家埠建村以来出人头地的第一人,至今还挂在人们嘴边的举人,与两只报恩的狐狸的瓜葛。

    狐狸水狼的故事千千万,唯有这个广流传。

    故事讲到一个回头当口,孙子孙女去茅房解手时,打开柴门,偏头朝埠上方向望去,果然就会看到闪闪的一道又一道的亮光,东来西去南来北去地飞舞着。

    孩子急扭转头,牙齿嘚嘚地磕吧着,打个寒颤,匆匆上炕钻进被窝,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狐狸水狼的洞府是神仙洞。方圆十村八乡的人们最敬畏的是神仙洞。筋骨不和、夫妻反目、求财消灾等等诉求,都可以在神仙洞得到满意答复。进香叩头祷告之后,伸出的两只手掌中接到了什么,不管是尘土香灰还是草叶,带回家去就水喝下,保管心想事成。

    按理说胡黄两家最有道行,程家埠人们对这两家也是崇敬之至,在后来的,埠遭到灭顶灾难的时刻,挺身而出有点作为才是,可惜的是,看到了程经阔的表现,就看到了他们的表现。

    程家埠人最最敬畏的乃是夹道洞。

    夹道洞,长长的窄窄的洞口,形状好像是人们住房后面的夹道。洞口平躺在一小块梯田里,肚腹机关在下方。荆棘稍一遮掩,看不出这是一个洞口。就是走到跟前,不明就里的外人还会以为这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只有程家埠人,才能够知道,从狭长的洞口西端进入,沿着大约四十五度的斜坡向前向下走去,就会见到一个小广场般的洞底,面积大小可以摆放十几辆十轮卡车。

    小广场往四面八方还有好多巷道洞口,最西北的那个,传说直通十二里地以外的另一个县,在一个叫做流河镇的地下,有个出口。详情仅有枣树奶奶略知一二,可惜而今糊涂了。

    进夹道洞有危险。夏秋季节,岩石松动,不时地会有落石。里面又深又黑,保不准会有什么千年白、万年黑之类的怪物。

    孩子多的年代,散养着,不像现在这样金贵。男孩子都好探险,上树跳井、掏鸟蛋掘老鼠洞,大人们听之任之。

    程家埠的男孩子喜欢串洞。其它洞都串过,也总能走到尽头,只有夹道洞,最有胆量的孩子,用木棍挑着照明用的三根车胎接续燃烧完了,又大着胆子摸索前行一会儿后,也都惊慌失措地回返。黑暗中,头破血流,折指伤足,都不敢吱声,怕的是惊炸了营,使同行者落下吓破了胆的终生残疾。出洞来互相瞅看,丑态百出,心有余悸。

    没有人宣布说,我走到尽头过。

    土地承包了,埠洞作为土地的一部分,一起划归了程五或是程六,栽种上了果树,圈起了篱笆墙,外人不得入内。

    几经倒手,而今夹道洞就在程喜洋的果园里。

    这个夹道洞,救过程家埠全村人的命。人们嘴上从不提及,但并没有忘却,尤其是在车子铺这些老人的头脑里,都刻着深深的印记。

    嘴上不敢乱说的,这是犯忌讳的事。

    枣树奶奶老糊涂了,偶而提及,实属无可奈何。

    车子铺里,枣树奶奶的存在与否,无关紧要。一百多岁的老人,佝偻在靠墙的罗圈椅上,只相当于一棵枯树或是一尊雕像。

    小老邓儿是个有心人,他能看出许多猫腻。老人家说话内容不连贯,半月十天地冒出一句或是几句话,都好似是她小时候的事情,可能是记忆深处的库藏自动地泛了上来,不自知地从嘴里冒出来的。

    别人说什么她老人家听不清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别人听清楚了,但是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刚要跟她接茬搭腔,结果接下来她说出的下一句话可能是另一个不相关的内容。

    小老邓儿隐约感到,与老人家同时代的人都走了,她老人家小时候的事情,一百多年了,真的假的已无从验证。权当是老人的梦呓,其他老人都不当回事。

    从似乎是不连续的呓语中,小老邓儿却梳理出,全村人都居住在一个洞里,小孩子不许哭,谁家孩子哭了,掐死,枕着小尸体睡觉等等内容。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为此煞费苦心。背着程家埠人,他到县城的书店、档案馆查阅了程家埠的所有细枝末节,与程家埠相关的文字,包括标点符号,都曾细细揣摩过。

    一八六八年,在距离程家埠三四十里路的岳西河边,捻军被灭,头目赖文光被俘。

    一九三八年,日军乘汽车侵入程家埠所在山区,县里成立了维持会。

    捻军那次兵祸三十几年后,枣树奶奶出生。

    捻军袭来,“一棵树上挂几具贞洁烈女的尸体”。全村妇幼老弱躲藏在夹道洞里,怕出声响引来灭族之灾,谁家的孩子哭闹不止只好掐死。悲痛的母亲一面惦念着正在洞外厮杀的丈夫,一面无奈地把孩子尸体搂到自己怀里,暗自啜泣。

    日本鬼子那回,枣树奶奶身受其害。忘不了自己的名字,大概也忘不了那段历史的屈辱。

    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枣树奶奶混沌的大脑中,不时地浮现出来,偶尔从嘴中冒出一句半句。哪一句都与那个救命的洞有关,那就是夹道洞。

    短短一百多年的时间,夹道洞两次救过全村人的命。或许因为这是植根于整个家族灵魂深处的记忆,所以没有谁规定要求,大家不约而同地在保守这个秘密。

    在外人面前,程家埠人从不会提起埠上有个夹道洞。

    南方山人小老邓儿,向程家埠的许多人打听过夹道洞。人们总是先用一种警觉的眼光看他,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一个摸骨看相兼收古时货儿的,谁也不理解他为什么打听夹道洞。人们觉得夹道洞用不着有人给它摸骨看相,夹道洞和古董之间,也挂不上钩。

    其实小老邓儿对埠上的埠洞大都已经熟悉。他的时间分成两块,白天车子铺,晚上偷偷串埠洞。身上随时带着各种工具,洛阳铲、矿灯、几种叫不上名字的仪器。

    在小老邓儿看来,明显显地矗立在那里的汉代康王坟,那是国家级文物,有专人看管保护。而程家埠地表上的物件已经搜罗殆尽,地下,比如埠洞里,肯定还有人们没有过眼的地方。村子里不时地有新物件出现,说明还是有东西可挖。想来想去,没有搜罗到的,只有那个神秘的夹道洞了。

    他花费了八年时间,对程家埠梳子梳来篦子篦,过了筛子又过罗,魂牵梦绕的夹道洞,今天,终于在程之举的果园里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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