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老的府北成大道 小的村中小试刀

崇禧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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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程喜洋上溯三辈的一位老爷爷,在府北的一个买卖家做掌柜。生意经营不错,东家待他也不薄,只是夜里睡不好。难道是褥子底下有什么杂物硌的身子不舒服?反反复复找来找去的,只是在第三层狗皮褥子底下,寻摸到一小片儿米糠屑。

    事情传到东家耳朵里,东家心话,掌柜的开始烧包了。

    赶巧有桩生意出了差错,东家把掌柜给辞了。

    后来换了几茬掌柜,买卖都大不如从前。东家思想起老掌柜来,亲自去程家埠登门恳请。

    高头大马驮着东家走到埠上,看到老掌柜躺在地瓜垄上,头枕着锄把子,鼾声如雷呼呼大睡。

    东家喊醒老掌柜,致歉作揖恳请出山。

    老掌柜出马,买卖局面为之一新。可是又犯了“烧包”的毛病。这回是在第五层狗皮褥子底下搜摸到半节头发才睡下。

    东家与老掌柜已是推心置腹水**融无话不谈的关系了,就奇怪地问:“枕着锄头把子躺在地瓜垄上睡得那么香甜,现在躺在五层狗皮褥子上怎么会睡不着?”

    老掌柜说了实话:“那时不担心事。”

    论辈分,那老掌柜是程之举上溯四辈的老爷爷,只是没有血缘关系。

    程之举是“有爹娘生养没有爹娘教劝”的一个孩子。程家埠骂人,这句最歹毒。

    小时候,小伙伴们捉迷藏,程之举钻进麦秸垛里睡着了,小伙伴们找不到他,也就自动解散了。不想顺着程之举钻出的现成草洞,半夜里钻进一只山鸡,让程之举给逮着了。

    小伙伴们眼馋那只山鸡,捎带着也羡慕程之举有个那样的爹。人家程之举就是整夜不回家,他爹都不管不问。不像自己的爹娘,总是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的,不听话了,有时还脱下鞋子,用鞋底子抽打小屁股。

    长大后,他们大部分都能娶个家口。各自成家立业了,这才暗自庆幸自小有爹娘管教,不至于落到程之举今天这样的下场。

    程之举没有四辈上那位老爷爷的经营头脑,倒继承了倒头就睡的传统。

    程之举从没有失眠的经历,别说躺在简陋的果园小屋的床上,就是趴在蛇鼠出没的草棵子里,都能酣睡不误。

    不担什么心事,没有可担的心事。

    冬闲了,程家埠打麻将也是一景。

    程之举也去凑局。

    他到谁家,谁家的狗都不咬不叫。狗们对程之举,自小就这样。有人因此开玩笑说他是狗托生的,一路的同伙。

    别看他走路一蹿一蹿的架势,但静悄悄没响声,站在人家背后老半天了,人家还没知觉。

    “和了和了!”看到人家刚捞上来的一张金牌,他倒先兴奋地突然叫了起来,惊得人家手捂胸口使劲压住“嘣嘣嘣”要跳出来的心脏。

    偶尔三缺一,实在是凑不齐手,也有邀请程之举上桌的。赢了,把钱一划拉装进衣兜,诈称有事溜了号;输了不掏钱。

    牌友评价,还赶不上他那瞎爹,人家程喜洋办事起码还有点刚气。

    吉琴娘见面就嘱咐他,你看看人家,都是上年纪的人,哪有年轻轻整天打麻将的。找点事儿干干,哪怕做个小买卖也行。

    说多了程之举心里挺烦的,自己是干大事的人,自有妙计安天下。

    吉琴娘觉得有责任说说他,打小没人调理,自己又没有个料理打算,不知过日子的难处,怎么上正道。

    后来,看到程之举夹着车子收破烂去了,心里才安顿下来。

    程之举其实断断续续做过好几种买卖,结果无一例外地干啥啥陪。村里人说他是“贩猪猪贱,贩羊羊贱”。程之举老觉得和别人隔着一层什么,不沾,贴不到一块去。

    程喜洋在程之举读书的十几年里,见人张口闭口就是“我那儿子”如何如何。程之举毕业回了家,程喜洋反而再不提起了。

    程之举收购过果品,往南方北方贩运。那是撞大运的事,就是常年倒腾的,也是有赔有赚,不是个定数。程之举恰巧回回撵上赔。

    人家做买卖的都是本大利粗。程之举是借的几个小钱儿,小本买卖,赔了一回,就心怯了,洗手高低不干了。赔了的钱,也就永远没有赚回来的可能。

    也收过破烂。他没忘记自己曾笑话过程永生、程永倩他们收破烂。只是自己壮志还未酬,只得破烂庄里暂栖身,到时候再给他们来个说破英雄惊煞人,哼哼。

    人家是见什么收什么,没人看见的时候可能还会顺手牵羊地捎上辆自行车兀的;程之举却是收塑料只要塑料,收报纸了,书纸也不要。买和卖两头的价钱也不会谈,不懂得讨价还价的技巧所在,更不会往废纸里洒水、塑料里掺沙子。

    这些小心眼儿,都是趁对方不注意,捎带着的小把戏。时间长了,耳濡目染的,早晚都能会一点。关键是程之举看起来老像是安不下神来,不定性的模样。手上正在干着甲活儿,心里想的却是乙活儿。待到该干乙活儿了,转头又想到另外的丙活儿。

    收破烂是小买卖大场面。破烂破烂,破的烂的都要,拾掇来家,分类择捡,塑料集一堆,废铁归废铁,废铜找废铜。行家们都是三天或是五天回家一趟,雇辆拖拉机或者货车,晃晃悠悠满载而归。

    程之举就像那冬天雪地里的小鸡崽儿,整天冻得跷足敛翅,嘴里**似地,收破烂老也放不开手脚。早上夹着自行车走了,晚上基本是按正规单位的作息时间,五点回家。盛五十公斤化肥的那种编织袋子,装满了的时候少,小半袋的时候多。

    几乎是天天如此。就是金子,这么少的数量,又能值几个钱。

    废品堆放在狗窝旁边,程喜洋听程之举不在家的时候,就摸索着用竹竿上上下下长宽高地比量一下。干了接近一冬,废品堆座还是狗窝那么大,老也觉不出有较明显的长胖长高。

    程喜洋心里还挺佩服这孩子,总算还有点不害羞不害臊的劲头,不言放弃,还在干。

    程永生与程之举同病相怜,程永生没有爹,程之举没有娘。程永生却自小就是孩儿王,打小就看护程之举,谁要是欺负他,永生就会护上去,为程之举拉偏仗。

    永生也带过程之举几回,让他看看自己是怎样收的。可程之举老是摇眼看景的,注意力不集中,似乎心劲并不放在这上面。更可气的是,有好几回,蹬着蹬着自行车,回头一看,程之举没影了,跟丢了。永生只好原路返回再去寻找程之举。

    程永生看出程之举不是做买卖的料,就照原价收了程之举那点儿跟狗窝子堆座差不多的废品,而让程之举到自己家场院里,跟雇佣的那帮娘们儿一起,分拣废品,按斤付酬,当天结算。

    那帮娘们儿眼快手疾,两只手“唰唰唰”的,跟狗刨老鼠洞一样快,分拣开的聚乙和聚丙塑料,前一片还没落地,后一片又飞到了。

    程之举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一片塑料,在眼前端详半天,懒洋洋地放在这边,想了想,不对,放错了位置,这边是聚丙的,再懒洋洋的捡回来,放在聚乙那堆上面。

    中午,永生家免费提供午餐。娘们儿们麻利地搓把香皂,水龙头下三把两把洗吧洗吧手脸,三下五除二吃饱了饭,又打上干活了。

    程之举掏出自己带来的84消毒液,把双手在脸盆里浸泡十分钟,再用香皂,先是掌心,后是掌背,最后是指缝间,反反复复地洗三次,再掏出自己带来的毛巾,擦拭干净。坐下,吃饭。

    娘们儿们手脚利落地忙活着,嘴皮子也不闲,用嘴巴撅了撅程之举吃饭的方向,说:“吃巴巴也抢不到热的。”

    一片笑声。

    程之举跟这帮娘们儿没有共同语言。她们瞧不上他,他傲视她们。程之举朝她们“呸呸呸”连呸三声,这样能去除晦气。

    一天下来,娘们儿们最多的能拿到两百多块钱,程之举连人家的零头也还拿不到。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的。程之举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村里的理石矿,就是程九石承包的那个,到期了,需要新一轮承包。

    程之举找程永生几个商量,密谋把程九石打下去,他们接手。

    程之举拿出他早就打印好的答辩稿,递给程永生看。

    答辩稿程之举已经背过,不需再看。

    程之举指出,最能打动群众的,就是措施里面的第一条第一款第一项,消化本村劳动力,年轻人不用再外出打工了。

    程之举强调说,程九石招外省人当工人,咱村只有村长和吉琴弟弟吉安在里头干活。我想群众心里都会有意见,别看他们嘴上不说。现在就像一堆半干不湿的柴草,里面已经有火星了,打外面看只是在冒浓烟,我把这个盖子一揭,熊熊火焰就出来了。

    “来来来,摸两把摸两把。昨天你捞了我五百多,今天捞捞筲捞回来。”程永倩烦了,不愿听程之举啰啰,招呼程永生打麻将。

    程永倩没有程永生那么耐心。对程之举,程永倩到现在还有一肚子气。

    小时候,程经阔的土造猎枪一响,小家伙们都会涌上去,争相抢捡从大梨树上落地的死伤麻雀。那回,程永倩手里拤着两只,程之举一只也没有抢到。程之举返身从程永倩手里夺抢。程永倩不放手,程之举就下口咬程永倩的手腕子。

    十八岁那年,程永倩想当空军,手上有个大疤,目测那关就给刷了下来。

    麻将桌支起来了,程永生还在跟程之举说话。

    程永生说:“之举,你晚回家一年,整天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又像个修女似地,不食人间烟火。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程九石为什么不用本村人?”

    程之举说:“怕大家都富了,眼气呗。”

    程永生说:“你真能逗。一个打工的,挣得再多,能比老板还多?”

    程永生的解释,程之举头一回听说,以前从没有人说给他听。

    程九石不用本村人,大家心里明镜似地,嘴上不说,心头服输。都明白,谁在理石矿干过,谁就欠着人家程九石的情意。

    理石矿使用炸药,程家埠几乎家家户户也都有了炸药。别的用途没有,过年过节都不再花钱买鞭炮了,用钢管装上炸药当鞭炮燃放。

    程九石每每听到钢管爆炸的巨响,心头都悬得老高、揪得很紧。心疼炸药被偷倒是小事,主要是担心炸飞的钢管,万一落在什么人的头上,出现伤亡事故,罪过可就大了。

    村里人干啥家里不缺啥。本来是发往北京用于天安门广场装修的那批芝麻红板材,结果保安被人灌醉,村里在理石矿干活的工人,一夜之间给倒腾空了,搬回家去盖鸡窝垒狗窝的,做了小菜园的栅栏墙挡小鸡的,铺了院子地面的。至今村子里还到处是芝麻红板材,就连车子铺程经阔他们放茶壶的台面,也是那批芝麻红。

    矿上每年都有伤亡事故。出在本村工人身上,那程九石就一辈子拔不出腿来了,今天这个事儿明天那个事儿的没完没了。尽心尽力疗养抚恤,到头来成了仇人。

    外地工人都有包工头带队的,万一有什么意外事件发生,对准头儿一个人讲话。事情了了就是了了,没有扯不清的藤蔓。

    程永生还想给程之举讲一些别的,起码告诉他,谁出钱多就给谁承包,根本用不着演讲稿。

    程永倩他们等不及了,一起招呼:“兔子能架辕,骡子不值钱。听兔子叫,耽误耩豆子。快来快来。三缺一了。”

    程永生送程之举到街门口,告诉程之举,连想都不要想,再拼命挣十年钱,就是脱了鞋子,赤脚跑都撵不上程九石,人家已经有了本钱了,就像大树,已经根深叶茂了,咱只是一棵豆芽菜,差得太远了。程九石伸出一根小手指头,也比你我的腰还要粗。该干么干么吧,别枉费心机。

    程之举语气倒是软了下来:“自古以来无场外的举人,不试试怎么知道哦。”

    从村里贴出的告示上,程之举知道参加竞标的人员,要预交十五万元的押金或者叫定钱。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自小到大,程之举还没有见过、摸过这么多钱。十五万元有多大的一堆?程之举不知道。

    自己家里只有三百六十元。程永生那里就不必去借了,人家已经劝自己连想都不要想,再去借钱不好开口。好意思开口的,想遍全村,总共有十几家,其中有钱的,也就五六家。这五六家里面,最有可能借钱给自己的,是没出五服的程喜坤大叔。

    程喜坤盘腿坐在炕上,正忙着朝眼皮上贴一节麦秸草。打早上起炕开始,程喜坤就觉得左眼皮跳。他记不清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吃过早饭来在车子辅坐一坐,打算问一问这些明白人,老话到底是怎么讲的。结果是有的说左,有的说右,到头来更没有准主意了。管它哩,回家贴上麦秸草止住跳再说。

    程之举上门借钱,哎,就不跳了。程喜坤心话就应在这个丧门星身上。还是左眼跳灾。

    程喜坤不等程之举把借钱的用途说完,就打断他,拖着长韵,语重心长地说:“之举啊,咱祖宗坟茔上没有那么厚的土,地脉太薄,子孙们享不了多大的福份。包个理石矿是个花小钱的事?十五万你都没有,要运作起来,三百万五百万权当塞塞牙缝。看人家程九石如今人五人六的你眼馋了,你是光看到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打点一个场子,得费多少脑筋,才五十出头,你看他头上还有几根毛?”

    程之举见话不投机,只好起身告辞。

    程喜坤在身后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说:“赶紧忙活点正经营生,把贩苹果那两万还我,都一年多了。”

    程之举卸了屁气,肚子不鼓了,胸脯不挺了,躺回炕上,瞪着眼睛瞅屋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