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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帆看到季洺秋走出军帐,向一旁挪了一步给季洺秋让出一条路来。
季洺秋看着依旧沉着脸的稽淮,开口叫他:“潜骊,汀子叫你进去。”
稽淮看季洺秋又开始唤他的字,故作姿态的冷哼一声,没有理他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去。
嵇汀刚刚头有些晕,喝着婢女为她熬制的红枣参茶垫胃,她听到帐门垂帘声响,抬眼看到稽淮,眼泪比她口中的那声:“哥哥。”更快滑落下来,坠在了手中的白瓷小碗中。
稽淮愣住了,自嵇汀及笄后他就再没看到过妹妹的一滴眼泪,稽淮不禁想起两人年幼时父王曾赏赐给他和妹妹一人一只玉鹰,嵇汀手中的那个不小心摔碎了,就如同现在这般带着委屈的哭了起来,后来自己看她难过,索性就也摔碎了自己的那个哄她开心。
稽淮有些恍惚,他看嵇汀别过头去抹眼泪,一时间只想为她再摔一只玉鹰。
稽淮在妹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接过她手中坠了泪的白瓷小碗递给一旁候着的婢女让她再换一碗新的来,看着分别时妹妹还红润的脸只几日就变成几近能融进雪色狐裘的白,稽淮勉强扯出一个笑:“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也不羞。”
嵇汀没有说话,她抿着嘴尽力将哽咽吞咽进腹,眼泪却刹不住闸的扑朔向下落,所有在雪原不知归路的跋涉带来的恐惧全数在最亲的人面前化成了泪释放出来。
稽淮的心猛的揪疼了,他用绸帕小心给妹妹擦着泪,所有原本想问的话最后化成了一句:“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带你回苍州。”他怕嵇汀逞强不答应,又连忙添上一句,“总归还是要整兵与戈铄共伐虏,你若想参与其中,在苍州也好剑蓟也好,并没有太大差别。”
嵇汀难得乖顺,她噙着泪点点头。
这时婢女端了热好的参汤过来,稽淮接过瓷碗,一勺一勺喂右臂打了夹板的嵇汀喝下去,温声说:“我问了军医,除了右臂伤到了骨头和手脚上的冻伤,别的并没什么大碍也不需要忌口,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他们去做。”
嵇汀手上浮肿未消,婢女早就备好了消肿的草药候在一旁,喂嵇汀喝完了一碗参茶,站起来示意婢女去给妹妹上药。
稽淮没有问其他事的心思,嵇汀却开口对自己的随行婢女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敷药的事不急这一会儿,我有话要和哥哥讲。”
婢女应了声,退了下去。
嵇汀的脸上还有泪痕,眼神里却早已消去了刚刚的脆弱,她坐直了身子,对稽淮说:“有次我带人巡夜,偶遇阿尔斯楞和他闲谈,听他说起自己有个母亲是汉人的老师,曾在去芍阳游历时见过我。”
稽淮果然比嵇汀敏锐不少,他听到这已经觉察出不对:“游历?一个番人又非使臣,如何过的城门?”
嵇汀看哥哥几乎是片刻间就察觉出不对,不禁有些挫败:“我就是为了问明此事才匆忙去追,正巧遇到了玥虏有兵劫道。”
嵇汀将此后的事简单和哥哥说了,说起回时的路,她说道:“几个月前父王托我去给姑姑送去了一份地图,这事哥哥你可知道?”嵇汀只在送图的时候看过一眼,模糊记得图上边灯背侧依着的山脉后画有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应是她和铁伐云一同上山的那条,“顺着图中送秋山的那条上山的小道行至半山腰,听铁伐云说会有条路能抵边灯城门。”
那地图稽淮收到的远比原远嫁羌芜的苹汀公主要早,上次回芍阳父王叫他前去论科举文章时顺手就交给了他,可此时他的重点全不在什么上山小道上:“那藏毒的铜玉手镯,除了投毒几乎没有别的能伤人的方法,你带着它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
嵇汀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的双生哥哥有些过分敏锐了,她一时间有些结巴,支支吾吾的说:“……只,只是做来玩的,恰巧带着恰巧派上了用场而已……”
稽淮眯起眼睛,他看着嵇汀闪烁的目光没有继续追问:“戈铄人如何进得芍阳,那日苏一行人又如何会暴露行踪,全交予我去查。”他伸手敲了敲嵇汀右臂上的木夹板,“你好生休息,耽误了这只手臂,今后可就拿不起长弓了。”
嵇汀醒来后就连续说了半天的话,确实也有些累了,稽淮拍拍手唤来候在帐外的婢女:“给公主换药。”他站起来紧了下袖口的系带,对妹妹道,“我去看一眼阿尔斯楞,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嵇汀突然听到阿尔斯楞的名字,开口问了问他的情况:“他还好吗?那日若不是他替我挡了一箭,我可能已经没了。”
稽淮向外走的脚步顿了一下:“是吗?那我可要吩咐下去,让人好好的照看他。”
稽淮出帐时季洺秋等在帐外,季洺秋嘴角青着,他倒没继续和稽淮置气,因为疼咧了一下嘴角,对稽淮说:“你临时折回剑蓟倒省了我的事,不用费劲用书信和你传话。”季洺秋指了指不远处亮着灯的营帐,“铁伐云已死,玥虏没了储君肯定是要乱上一会儿的,戈铄几位王爷原本就不愿臣服于苏赫巴鲁,现在趁机动什么手脚也说不定。原本就是他们越乱于我们越有利,那日苏死了还有个阿尔斯楞,若他也死了,戈铄三王鼎立的局面就立不稳了也说不定……”
戈铄的人死的只剩下一个阿尔斯楞,他们动一动手脚,把罪名全推到玥虏头上旁人也看不出破绽,稽淮确实也动了这个心思。
稽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铁伐云的死让阿尔斯楞的去留变得微妙起来,嵇汀心里的称反复颠倒了一会儿,最后嵇汀的那句“他替我挡了一箭”化成砝码压在了“留”的那边,稽淮摸了摸下巴,斟酌着慢慢说:“玥虏与戈铄不同,兵权王权全数握在一人手里,只要苏赫巴鲁未死就还能再立储君,一个铁伐云的死造成的乱难成气候。反倒是阿尔斯楞死了,少了一只足的戈铄三足鼎中漏下的肉羹是被剩下两足分喝,还是被玥虏分喝也说不准。”稽淮瞟了一眼阿尔斯楞的营帐,“若阿尔斯楞能顺利穿过明月郡回到戈铄的裁月城,那么不需要一纸盟约他也会举兵讨伐玥虏以报杀父之仇,也算是有个能牵制玥虏的盟友。他的命,还是留着吧。”
季洺秋有些讶异从向来在沙场上行事狠辣的笑面虎好友口中听到“留”这个决定,原本自嵇汀携首而归后他就对阿尔斯楞的去留举棋不定,所以他的惊讶只短暂持续了一瞬,他看好友有向阿尔斯楞营帐走去的意思:“我刚从他那过来,王子伤重,喝的药中又有助眠之效,日日昏睡少有清醒之时,你有什么话要问他,不如就等明天吧。”
稽淮果然停下脚步,他返回嵇汀的帐内,陪妹妹吃饭去了。
季洺秋慢慢走到阿尔斯楞营帐内,他对守在里面的人吩咐道:“去告诉孙叔,撤掉王子药剂中用于助眠的哪一味吧。”
七日前那场大雪过后剑蓟便没再落过雪,军营里积雪早就铲净了,只有营帐的顶尖还有薄薄积着一层雪,嵇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只觉得帐里的供暖的炭盆烧的太旺,热的她受伤的右臂一跳一跳的涨的发痛。
嵇汀这些天实在是睡饱了,她瞪着眼睛看着帐顶觉得自己毫无睡意,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就睡在她屏风外的婢女听到她的动静也起来了,走到榻前细声问:“殿下可是要起夜?”
嵇汀摆摆手,她看婢女蹲下帮她穿上鞋,吩咐道:“给我拿那件貂裘大氅来,帐里憋闷的很,我出去走走。”
婢女名叫豆梅,自小就跟在嵇汀身边,她知道嵇汀向来是不听劝的性格,边开口试着劝了下边去拿挂在架上的貂裘大氅:“冬日夜寒,殿子还没好,稍稍走走就回帐吧。万一惹出了风寒,王爷是要怪罪下来的。”
嵇汀果然没听进去劝,她敷衍的应了下,披上大氅又接过豆梅递来的手炉,掀开帐帘就要往外走,豆梅原本是想跟着,被她勒令留在了军帐里。
嵇汀许久没出户外,貂裘大氅将冬夜所有的寒都挡在外面,她深吸了一口深夜冷冽的空气,只觉得肺腑内积压的帐内的热被一扫而空。
嵇汀顺着平日自己夜巡时走的路散了会步,上次出营一事让营中的兵都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现在仍在外站岗的看她过来一个个探头去看她。
今日夜巡的恰好是平日由她带的在绸琼征来的兵,嵇汀听到身后马蹄声急,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呼呼啦啦围了起来,为首领队的那个极兴奋的翻身下马,到她面前抱手行礼:“见过纪参军。”
嵇汀听他对自己的称呼仍是“纪参军”心中一暖,抬手制止了在他身后一众明显也想行礼喊话的弟兄,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小,看着眼前平日跟着自己操练的兵们亮晶晶的眼睛,嵇汀眼中带笑,对他们道:“还以为你们会称我一声‘殿下’。”
为首的那个大喇喇地说:“烟汀殿下哪有雪原中取首而归纪参军威风。”他被身后的人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没,没有说烟汀公主哪里不好,我的意思是……”
嵇汀眼睛弯弯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好不好的,”她拍了拍那人牵着的军马的脖侧,“快去巡夜吧,停的时间过长误了下一班交班是要吃军棍的。”她说完连轰带赶,好不容易才送走了这一班人。
不知是巧也不巧,他们说话的地方就在阿尔斯楞所住的营帐不远。阿尔斯楞服的药剂中撤掉了引人嗜睡的那一味让他在异国的深夜中毫无睡意,他在帐中听到外面的嘈杂声中似乎有熟悉的声音,披衣起来看,刚出营帐就看到了不远处眉目间带着笑意冲着一队远去的巡逻兵挥手的嵇汀。
嵇汀放下手,转身正想继续向前走,抬眼看到阿尔斯楞静静地站在她前行的路上。
嵇汀停下了脚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之后向他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