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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英在后面猛追马文学的自行车,马文学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这时玄卓善说:“马镇长,您停一下,二英姐在后面喊咱们呢。”
马文学停了下来,把车子支好,转过身来,看着气喘吁吁追上来的王二英,说:“喊我有事?”
王二英停住脚步,缓了一下,说:“姐夫,你这是干啥呢?”
马文学奇怪地看着王二英,说:“我怎么了?我没干啥呀!”
王二英指着玄卓善和她的三个孩子说:“姐夫,你这还叫没干啥,那你想干啥?”
马文学笑了,说:“二英,你吃饱了撑的,跑这说绕口令来了?”
王二英甩了一下头,说:“姐夫,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说你这到底是干啥?”
马文学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说:“二英,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得走了,你没看我还有正事呢吗?”
王二英上去一把拽住自行车的车把,说:“你这是什么正事?带着小寡妇溜达就是你的正事?”
马文学没想到王二英当面说玄卓善是寡妇,情急之下厉声喝到:“王二英,你给我闭嘴,别在这耍彪!”
王二英冷笑了一下,说:“你急啥眼啊,我说啥了把你急成这样?”
玄卓善坐在车后座上,气得脸都变色了,她坐着也不是,下来也不是,急得快哭了。
这时,韩好一站到了王二英的前面,说:“二英姨,您误会了,马伯伯不是带着我们溜达,而是我妈妈的脚扭伤了,马伯伯才送我们回家的。”
王二英往玄卓善的脚上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仰脸朝天,阴阳怪气地说:“哎呦,这脚又崴了?那年民兵连训练脚崴了,弄得两个大小伙子抢着背;这十多年了没崴脚,我姐夫一回来,咋又崴了呢?崴的可真是时候!”
玄卓善试着从车座上跳下来,脚刚一着地,她就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赶紧又抬起屁股坐回去。
马文学对玄卓善说:“你别动,好好坐着。”
说完,马文学不再理睬王二英,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王二英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说:“脚崴了让她大儿子背呗,她大儿子长那么大的个子跟个电线杆子似的,这时候不孝敬他妈,搁那干杵着啊?”
马文学像没听见似的,一直往前走。
王二英气得又往前追了几步,大声地说:“比人家儿子还孝顺!”
马文学还是没吱声,王二英觉得没趣儿了,站在原地不再说话,一直看着他们走远,转身朝王大英家跑去。
马文学把玄卓善送回家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他骑自行车到了镇上的药店,买了一瓶张大麻子泡的跌打损伤的药酒,又返回玄卓善家。
“公私合营”以后,张大麻子的药铺被合并到镇里新开的一家药店,张大麻子当上了药店经理。他虽然不再坐诊,但是仍然泡一些药酒放在药店卖,他只想方便扭伤的人消肿止痛,不从中赚钱。
马文学帮玄卓善涂好药酒,又跟韩好一交待了几句,才回到家。
王二英到王大英这告完状已经走了,王大英一个人在炕沿上坐着,见马文学和马好巧回来,不像以前那样迎上去,而是一动未动。
马文学见家里火也没烧,饭也没做,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他也不说话,帮好巧把鞋脱了,把她抱上炕,说了句“写作业哈”,然后倒头就躺在炕上,连鞋也没脱。
韩灿宇从生产队回来,听说自己的妈妈脚扭伤了已经被马镇长送回了家,就直奔马镇长家汇报工作。
刚进大门,就听到王大英没好气儿地指桑骂槐,他停住了脚步。
王大英说:“做好人好事累着了,连鞋都不脱就上炕?”
马文学听王大英的话带刺儿,没理她。
王大英见马文学不理她,气没地方出,就又说:“在外面给别人献殷勤不是挺有劲儿的吗,一个人骑车能带一大帮人,怎么回自己家就熊了呢?“
马文学还是没吱声,王大英的火就上来了,他一把把马文学盖在脸上的衣服掀掉,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小寡妇,对不对?你现在大小也是个镇长,一镇之长,整天围着个小寡妇和她那几个孩子转来转去的,你不嫌磕碜,我还嫌丢人呢!“
马文学“噌”地一下坐起来,说:“你别小寡妇小寡妇的,跟谁学的,那么没素质?”
王大英一听,更火了,说:“你才知道我没素质呀?你早干什么去了?韩寡妇有素质,当初你跟我结什么婚,你咋不跟她结婚呢?”
马文学站起来,指着王大英说:“别越说越不像话啊,登鼻子上脸是不是?”
王大英不甘示弱,她把积压在心里的火一股脑地都发泄了出来,说:“你当初不就是因为没争过人家韩大个子才跟我结的婚吗?现在韩大个子没了,你又有机会了,你快去找那个小寡妇吧,谁拦着你谁不是她妈养的!”
马文学听完这话,气得脸都绿了,他不由分说,上去朝王大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说:“王大英,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一口一个寡妇一口一个寡妇地叫着,你知不知道,那天韩大个子倒下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我俩紧挨着,子弹再偏一点,打中的就是我。要是那天死的是我,你就是那个小寡妇,你知道吗?老天爷真不长眼,子弹也真他妈的不长眼,那天咋不让我替韩大个子去死,让你成寡妇呢!”
马文学的话,把王大英震住了,她不吱声了,“呜呜”地哭了起来,马好巧见妈妈哭了,也放下铅笔,跟着哭了起来。
马文学越说越气,他指着王大英的鼻子说:“我原来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谁曾想你比你那个妹妹还不是个东西。我今天把话撂这儿,韩晟昊是和我一起上战场的战友,是我的生死兄弟----什么是生死兄弟你懂吗?他牺牲了,今后他家的事,凡是我知道的,凡是我能帮上的,我都会全力以赴,你乐意就乐意,不乐意就拉倒。”
王大英止住了哭声,说:“那你咋不早点说呢这话。”
马文学瞥了她一眼,说:“我懒得跟你废话!”
韩灿宇听到这,退出了院子,他低着头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要是当初他支持妈妈改嫁,妈妈就不会一直被人叫做“寡妇”,就不受这份屈辱了。他想,这么多年来,妈妈一个单身女人,这样的委屈一定受了不少。想到这,他的心像针扎地一样难受,他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自从韩灿宇回到镇上当副镇长,他差不多每天都下到生产队去,了解生产队的生产和群众的生活情况。当他听说有些农民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心里特别难受。
这天,韩灿宇把“下队”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地跟马文学汇报,马文学说:“这样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一天只吃一顿稀粥,咱们得想办法,不能让群众饿着肚子革命吧。”
马文学刚刚从朝鲜战场上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血气方刚,说干就干。他号召农民生产自救,想尽一切办法把肚子填饱;鼓励生产队树立信心,鼓起勇气,克服眼前的困难。
在全镇干部大会上,他说:“我们要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相信党和政府,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我们的精神不倒,心中的信念不倒,就没有任何困难能够把我们吓倒。”
说着,马文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说:“眼前的困难算不了什么,老天不下雨,我们可以打井,我们有的是人。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了吗?还有什么比美国佬的飞机大炮吓人的吗?我们连美国的飞机大炮都不怕,还怕眼前这点困难吗----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红军长征的时候,不比现在困难吗,红军战士吃草根、吃树皮,爬雪山、过草地,不是一样抗过来了吗?”
他停了一下,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困难是有的,有困难我们就不革命了吗?困难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可以这么跟你们说,谁吃饱、谁英雄;谁挨饿、谁狗熊!”
晚上,韩灿宇回到家里,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到:
1961年11月22日星期三今日小雪晴
今天是小雪节气,但是并没有下雪,天气非常晴朗。
上午召开了全镇干部大会。马镇长的讲话,很激动人心,我听着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跟叶伯伯的话如出一辙,让人振奋。在这段特殊的时期,我们确实应该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只有这样,才能给群众吃定心丸,让群众心里踏实,把这段困难时期度过去。与革命战争时期相比,眼前的确不是至暗时刻,我也相信,困难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困难,迎来美好的明天。
韩灿宇下派到镇里一晃已经一年多了,他把身子沉到了基层,沉到了农民中间,激发出了创作灵感。这段时间,他又写了一部小说叫做《鸭绿江畔》,发表之后,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一时间好评如潮。
尹金平老师看了之后,专门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报纸上。她还写信告诉灿宇,让他借下派的机会,好好体验生活,进一步写出更好作品。
这天,他骑上镇里的自行车刚要下生产队,刘学明的妹妹刘淑梅急忙跑过来,见到韩灿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灿宇哥,我妈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刘淑梅是刘学明的大妹妹,当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刘学明把去县供销社工作的名额让给了她,他自己到部队当兵去了。
刘学明虽然中学三年级就辍学了,但是他一直跟韩灿宇学习高中的课程,1956年参军到了部队以后,凭借扎实的数学功底和入伍以后学习、训练的优异表现,第二年考入了军校,今年毕业分配留在了长沙。
韩灿宇一听刘淑梅说她妈妈快不行了,立即回屋去跟马文学请了个假,然后跑出来,骑上自行车,让刘树梅坐在后座上,飞快地朝刘学明家奔去。
到了刘学明家,韩灿宇见张金凤也在,就说:“赶快找车,把大婶送到医院!”
张金凤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已经不行了,别折腾老人家了,让她安静地从自己家走吧。”
韩灿宇问:“给刘学明打电话了吗?”
张金凤点了点头,说:“他回不来!”
韩灿宇没吱声,他知道刘学明远在湖南,现在又是特殊时期,他又是军人,不能说回来就回来。
韩灿宇问刘树梅:“老人去世都有什么讲究,找村里的‘明白人’了吗?”
刘树梅说:“找了,他们都在准备呢。”
这时,刘树梅哭了,说:“我哥没在家,连‘打幡’和‘摔盆’的人都没有。他们说闺女不能干这些。”
张金凤也哭了,说:“别听他们的,你也是你妈的孩子,儿子没在家,闺女就当儿子用呗,不一样吗?”
韩灿宇想了想,问:“我可以替你哥吗?”
刘树梅和张金凤同时摇着头,都说:“不行、不行!”
韩灿宇问:“为什么?”
张金凤说:“这些活别人怎么能做呢,这都是孝子做的。”
韩灿宇说:“把我当成老人家的儿子,不就一样了吗?”
刘树梅眼里流露着感激,但她还是不同意,说:“灿宇哥,这样做,会影响你的运气。”
韩灿宇笑了,说:“我是马克思主义者,是共产党员,我不信那些说法。”
张金凤说:“你还真别不信,老话总是有它的道理的。”
韩灿宇摆了一下手,说:“不用说了,就算是有,我也不怕----不怕行了吧?”
说完,韩灿宇走进刘学明母亲的房间,他一进屋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对刘学明的母亲叫了一声“妈”,说:“妈,我是灿宇,您老人家能听见吗?学明他军务在身,不能回来给您尽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您不用等他回来了,您就把我当成是您的儿子,我来给您送行,行吗,妈妈?”
刘学明的母亲已经深度昏迷,没有任何反应,但是韩灿宇相信,她一定能够听到他说的话,能够理解和原谅刘学明,也能够接受他这个“儿子”。
刘学明母亲去世以后,韩灿宇按照村里“明白人”的安排,“披麻戴孝”、“哭灵”、“摔盆”、“打幡”……凡是应该刘学明做的事情,韩灿宇一样没落地替刘学明做了。
过了几天,韩灿宇收到了刘学明从长沙寄来的信。刘学明的这封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灿宇:
得知我母后事皆由你替我按礼数办毕,我很欣慰。大恩不敢言谢,来日方长,待聚首之日再叙。
此致:
革命的军礼!
挚友:刘学明
1962年3月6日
韩灿宇正看着刘学明的信,这时有人进来,猛的在他背后拍了他一下,说:“喂,大作家,看谁的情书呢,这么认真?”
韩灿宇闻声抬起了头,笑着说:“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