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九六〇

美那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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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灿宇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县委宣传部。

    在留校任教和回到家乡之间韩灿宇考虑了很久,最后,他选择了回到家乡。

    县委、县政府和县人大、政协都在一个大院办公,县里的群众都管这个大院叫“机关大院”。县委和政府在一幢楼里,人大和政协在对面的另一幢楼里;两座办公大楼脸对着脸,中间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的正中间,是一个升旗台,旗杆上升着国旗。

    由于没有单身宿舍,机关大院里这几年来新分配来的人员都住在县委招待所。

    和韩灿宇住在一个房间的还有两个单身青年,一个叫李学林,是县农业局的;另一个叫张智和,是县统计局的,他们是前几年毕业分配到县政府的。

    这天,韩灿宇身穿一套浅灰色华达呢中山装,脚穿一双乳白色的皮鞋,手里拎着棕色牛皮箱走进房间的时候,李学林和张智和正在床上聊天,他们见韩灿宇进来了,就都从床上坐起来。

    韩灿宇朝他们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直奔自己的床铺,开始收拾东西。

    李学林一直盯着韩灿宇,看了半天,问:“你是广州人?”

    韩灿宇一下子被问懵了,他看了李学林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李学林又追问了一句:“那你是上海人?”

    韩灿宇停下了手里的活,说:“我是本地人。”

    这时,旁边床上的张智和说:“看你穿得这么洋气,还以为你是大城市人呢?”

    韩灿宇笑了一下,说:“我是咱们县土生土长的,家在小西岭镇”。

    李学林瞪大了眼睛看着韩灿宇,惊讶地问:“你是农村人?”

    韩灿宇想了一下,未置可否。

    他在外面经常被问是不是大城市人,而当他说自己是小西岭人的时候,大部分人会补充地问他同样的问题,:“啊,原来你是农村人?”

    韩灿宇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农村人。说是农村人吧,父母和自己都不是农民,都没有分过土地,也没种过地;说不是农民吧,却和农民生活在一个堡子上,周围的邻居差不多都是种田的;家里的房前屋后也有菜园子,也种菜种瓜、养鸡喂鸭子的。

    李学林见韩灿宇没说话,就自言自语地说:“你可真不像农村人,农村人怎么长得这么白呢?”

    张智和在一旁也说:“可不是嘛,要说你是运动员、电影演员啥的,都有人信。”

    韩灿宇笑了一下,没吱声。

    李学林问:“你是哪毕业的?”

    韩灿宇说:“延边大学。”

    李学林从床下来,穿上鞋走到韩灿宇身边,问:“你是朝鲜族?”

    韩灿宇说:“是。”

    李学林说:“我也是,我家是安东的。”

    韩灿宇说:“你汉语讲得真好,这么半天我都没听出来你是朝鲜族。”

    李学林笑了笑,说:“都这么说。有的人还不信我是朝鲜族,为这事儿还跟别人打过赌,我把户口本都拿出来了,他们还不信呢,说上户口的人给登记错了,你们说,民族这栏,哪能登错呢?呵呵。”

    张智和说:“你俩的汉语说得都不像朝鲜族,都像汉族。”

    李学林问:“你分哪儿了?”

    韩灿宇说:“宣传部。”

    李学林点了点头,说:“你的气质像搞宣传的干部。”

    韩灿宇笑了,问:“为什么?”

    李学林说:“儒雅!”

    韩灿宇的脸有点红了,他最怕别人说他“小白脸儿”,他想,还好这位老兄没说他是“小白脸儿”。

    韩灿宇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问:“你们是作什么工作的啊?”

    李学林说:“我俩是同行,都是统计----他是统计局的农业统计;我是农业局统计科的。”李学林说着看看张智和说:“咱俩算同行吧?或者是同仁?同聊?”

    张智和说:“算!”

    李学林说:“在业务上他是我的上级、领导,我得归他管的。”

    张智和笑了一下,说:“你就贫吧,没吃饱饭,拿我开涮,当开心果吃?”

    李学林问韩灿宇:“哎,对了,延边那边儿粮食紧张不?能吃饱吗”

    韩灿宇说:“紧张,口粮定量也减少了。”

    张智和说:“好像全国都差不多。”

    李学林说:“我听说有人饿得上医院开中药丸子吃。你说那东西咋吃呀?”

    张智和说:“饿急眼了呗,啥都能吃。听说榆树钱都被撸光了。”

    韩灿宇也听说有的地方山上的野菜都被挖光了。他之所以选择回到家乡,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想离妈妈和弟弟、妹妹们近一点,这样他心里踏实。好在妈妈和弟弟、妹妹们的饭量不大,暂时还算没太饿着。

    韩灿宇每次听到有人吃树叶这样的话,心里都特别难过。他自己节衣缩食他不怕,但是他担心他的家人挨饿,还有就是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什么时候能扭转。

    李学林又说:“有点家底儿的人家还行,前几天有一个人用手上戴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大金镏子换了几个馒头。”

    张智和说:“一个大金镏子就换了几个馒头?”

    李学林说:“饿急眼了可不咋的!金镏子再贵它不能当饭吃呀;馒头能救命啊。咋也不能舍命不舍财吧?”

    韩灿宇报到的第一天,就被科长给批评了一顿。

    机关大院一进大门,两侧有四块黑板宣传栏和一块阅报栏,一般是由宣传部门负责出板报和更新报纸。

    韩灿宇刚来的那天,宣传科的赫科长找他谈话,他说:“韩灿宇,字写得挺带劲,那你就先负责写板报和给《机关生活报》刻钢板,还有每天更换阅报里的报纸。”

    韩灿宇点点头,问:“板报几天出一次?”

    赫科长说:“这不一定,这得看形势的需要。”

    韩灿宇又点点头,说:“哦。”

    赫科长说:“今天你先刻张钢板,我看看。”说着拿出一张蜡纸递给韩灿宇,问:“以前刻过?”

    韩灿宇说:“在大学刻过。”说着伸手接过蜡纸,准备开始刻字。

    赫科长说:“等等,等等!韩灿宇,别看咱这是机关,但是有些活还得算是粗活----比方说,刻钢板、写板报,这些活即使不算是粗活,也算得上是脏活。你看你,小衣服穿得溜光水滑的;小皮鞋擦得溜光锃亮的;小头发梳得跟牛犊子舔的似的,往机关大院那么一站,写板报,换报纸,你说多扎眼,让人家看了影响多不好,还以为咱宣传部净整些个绣花枕头呢。”

    韩灿宇没想到自己穿了四年的一套衣服,被科长批得体无完肤,他满脸通红通红的,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赫科长说:“你现在不是学生了,是一名机关干部,一个革命工作者,油头粉面的不好。明天换一套衣服上班,哈?”

    韩灿宇这个季节能穿的只有两套衣服。第二天早上,韩灿宇穿了一套米黄色棉布衣服,上衣是件夹克衫;脚上换上了一双米黄色棉布的带松紧带的“懒汉”鞋。

    赫科长见了,上下打量了他好长时间,眉头紧锁,还是一脸不满意,他指着韩灿宇的上衣问:“你这是什么衣裳?”

    韩灿宇不知道赫科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又不能不回答,想了一下,他说:“这是夹克。”

    赫科长说:“什么夹克不夹克的,还捷克斯洛伐克呢!”

    韩灿宇差点没乐出声来,他低下头,没说话。

    赫科长也低头看了一下他的脚,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买的东西吧就是中看不中用,还穿双‘懒汉’鞋,这鞋多不禁脏,多不禁穿,是正经干活人穿的吗?现在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你就不能买双抗穿抗造的鞋穿吗,真是的,啧啧!”

    韩灿宇愣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哭笑不得,汗就下来了,顺着脖子往下淌。

    星期天,韩灿宇拎着大半面袋子玉米面回到了家里。

    韩好一已经上初二了。一到初中,他又毛遂自荐,这次他如愿以偿,在班级担任了班长。

    抗美和必胜上了四年级,由于他俩是提前一年上学,尽管课程能跟上,但是韩灿宇也没有让他们跳级。

    玄卓善见大儿子回来了,脸上露出了难色。家里的米袋子是空的,她拿不出来什么东西给韩灿宇吃,心里特别难过。

    韩灿宇见妈妈的脸也些浮肿,弟弟、妹妹的脸色发黄,心里也很难过,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了。

    他把手里的布袋子交给妈妈,说:“您看,这是什么?”

    玄卓善没想到韩灿宇会有这么多的粮食,就问:“你刚从学校毕业,哪来的这些玉米面?”

    韩灿宇说:“妈妈,您放心吧,这是我在县城用手表跟别人换的。

    玄卓善说:“灿宇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没有手表会很不方便,你怎么能把手表换吃的东西呢?”

    韩灿宇笑了笑,说:“妈妈,家里的自行车、手风琴还有我的呢子大衣,如果能换吃的,也都换了吧。”

    韩好一听了哥哥的话,看着自己的手风琴说:“哥哥,手风琴换吃的了,我就没有手风琴拉了!”

    韩灿宇摸了一下韩好一的脸,说:“没有什么比吃饱肚子,活下去更重要的。”

    玄卓善心里很难受,手里抱着玉米面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韩灿宇见妈妈伤心了,就走过去抱了一下妈妈,他说:“妈妈,以后我们有钱了,这些东西都可以再买新的。”

    玄卓善哽咽地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钱?我们以后还能再买得起这些东西吗?”

    韩灿宇说:“一定能,我相信,一定能的!”

    晚上,韩灿宇打算去尹金平老师家,去看望一下尹校长,路过镇政府的时候,遇到了刚刚下班的叶镇长。

    叶镇长见到灿宇非常高兴,他笑咪咪地看着灿宇,说:“这一晃你已经成为县委机关的干部了,我们都让你给催老喽。”

    韩灿宇却高兴不起来,他勉强地笑笑,说不出话来。

    叶镇长问:“吃饭了?”

    韩灿宇看着叶镇长,摇了摇头。

    叶镇长见韩灿宇有些难过,就说:“没关系,困难是暂时的,早晚会过去。再说了,老天爷让我们生在大山里,长在大江边,那就是我们命不该绝!山上的虫子能活,鸟儿也能活,我们连虫子、鸟儿都不如?守着这么大的山,这么大的江,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喽?”

    韩灿宇笑了,说:“我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叶镇长拍了韩灿宇胳膊一下,说:“小子,净跟你叶伯伯贫嘴,拿老同志开心。”

    韩灿宇说:“叶伯伯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叶镇长说:“过几天我就要调到县政府了,我抓紧收拾一下,好跟新来的镇长交接。”

    韩灿宇惊讶地问:“叶伯伯,您要调到县里了?哪个部门?”

    叶镇长说:“农业局。”

    韩灿宇高兴地说:“那以后我们就能在一个机关大院了。”

    叶镇长也很高兴,他说:“是呀,咱俩在一个楼里,楼上楼下的,哈哈。”

    韩灿宇问:“那您走了,镇里怎么办?”

    叶镇长说:“上边肯定会再安排人。”叶镇长呵呵地笑了一声,调侃地说:“这个就不归咱管了,不劳咱操心喽。”

    过了一段时间,叶镇长调到了县里,镇政府新来了一个镇长。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新来的镇长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