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梨落

苏愈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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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又在下雨了。

    滴答滴答的声音越过窗户传来,似远又极近,李木能想象出肮脏的雨滴溅到自己脚踝那一霎那的冰凉刺骨,不觉间打了个颤。他双手拢着膝盖,坐在比窗沿稍低一点的书桌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他自小就有支气管炎,此时门窗紧闭,屋内因为屋外的天气而显得格外温馨。

    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看向远方的散漫空洞,不知不觉聚了焦,转而盯着面前的窗框。他见过很多别人家的窗户,发现都没有自己家里的好看。木制的窗格,曾经过一层又一层桐油的洗刷,显得金灿灿,油亮亮的——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是这样的。现在一推窗户,甚至轻风一吹,它们就会吱呀作响,像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停。颜色也大不一样了,红褐色中带着黑,像红土里掺进了泥巴。李木一如既往爱它们的原因是岁月带给它们吹不散的松木气味,像糖果一样让他上瘾。

    李木已经十四岁了,理应不该再吃糖了,这样对他的牙齿有很大的伤害。可事实是他从小不吃糖,长大了才开始拼命吃。他还有些怪癖,比如喜欢收集橡皮擦,任由它们在书桌右边的抽屉里摩肩接踵。

    雨越下越大,像夏天的降临一样毫无征兆,李木的视线越过阳台,落在楼下的院子里,当然以他的角度是看不见院落的,至少角落里的那颗梨树是看不见的。他也并不伸长脖子,只淡淡地转开视线,望向厨房后面的一片林子。外面好像雾蒙蒙的,隔着窗户看不大真切,一抹绿色在如烟的雨幕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李木听着屋外的喧嚣,再一次感到内心的平静。

    他总是很焦虑,这样的平静对他来说并不多见,也就显得格外珍贵。他比别人晚上学一年,今年正读初二,再有一年多,他就该告别初中,去远方读高中了。是的,他必须考上县里的高中,然后把这里的生活远远抛在身后。他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有一股顽强拼搏的勇气,这或许遗传自他的母亲,她今年四十六岁,更年期的到来只是让她的脾气更加暴躁了而已,她仍然向自己的孩子展示了自己精明强悍的一面,每天天刚亮,她就拖着日渐发福的身子开始了一天的劳累,总有洗不完的衣服,拖不完的地,吃不完的饭,李木从不敢与她单独待在一块,他怕母亲一看到他就想起来使唤自己,这是在他读初一,母亲让他去买包卫生巾的时候得来的经验。

    今天是星期六,又逢下雨,正是睡觉的好时候。李木跳到床上,床板立刻发出抗议,一连好几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房间里绵延散开,他躲在被子里,仿佛就听不见外面母亲的叫喊:“小兔崽子,敢再吵我睡觉,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李木沉沉睡去,梦里看见父亲冒着大雨回来了,他一身的雨水,眉毛因此现出了踪迹,比以往更浓密了,看起来身材似乎也比平时更高大一些。梦里李木一直看不清父亲的眼睛,他只好不停地拿手揩去打在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再睁大一点,他终于睁着眼睛醒了过来。

    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清醒得像没睡着过一样,身上的被子随意搭在肚子上,他发现自己汗涔涔的,他又朝窗户看去,这一看让他惊坐了起来,因为一扇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打了开来,不过李木再仔细看时,惊慌就不见了踪影,母亲总是会用砖头抵住飘摇的窗户,以防玻璃震裂以及惊扰到他的好眠。

    李木冲了个澡,径直下楼,母亲在喊他吃晚饭了。父亲也在家,他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一声:“爸。”父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便开始伸筷子在盘子里夹菜。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着,她让他们先吃,于是李木在父亲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咀嚼那堆自从看见父亲那一眼起就不再有味道的食物。

    李木很爱看书,但大部分他都读不懂。他也很怕被人知道他看不懂,于是更加拼命地读。小时候他看过很多中国的民间故事,觉得很有趣,读起来也不会有丝毫阻碍,后来母亲为他买来一些外国的童话故事,他理解不了,总是觉得那些用汉字写出来的故事头一次变得面目全非,那些字他都认得,可一连起来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初中,他才学会了如何与文字相处,那个时候他读到一则希腊神话故事,讲的是俄狄浦斯弑父娶母。李木读完很惊讶,他很同情俄狄浦斯悲惨的命运,后来他得出自己的看法:永远不要对狭路相逢的人怀抱多余的情感。

    母亲在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上桌了,她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盘排骨汤,一边擦汗,一边不忘笑盈盈地对李木说:“吃完饭多喝点汤,补补身体。”

    父亲不满地瞪了母亲一眼,径自拿过汤勺,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狠狠嘬了一口,母亲并不看他,只顾往李木碗里夹菜。李木觉得自己的腮帮子一刻也没瘪过,可碗里的饭菜还是跟小山一样高,这时他才意识到不能再让母亲给自己夹菜了。

    他挪开自己的碗,拒绝母亲给的排骨,嘴上含糊地说着:“我吃饱了,吃不下了。”

    母亲只好作罢,只是嘴上依旧说着:“你啊,比小时候可瘦多了,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吃完饭,照例是李木洗碗,父亲早先一步吃完饭,跨出大门散步去了。洗好碗,天已经黑透,一场雨过后,空气变得清新而凉快。李木甩掉手上的水珠,拨弄起厨房前面的角落里那棵梨树青绿的叶子,只听见水滴啪嗒啪嗒往下滚,他赶紧往旁边的空地上挪了挪,生怕雨水滴到自己只穿着拖鞋的脚趾上。瘦小的梨树上个星期刚结下一个果子,此时的形状像只葫芦,正孤零零地挂在枝头。

    李木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太大的热情,却唯独对这棵梨树念念不忘,每天放学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为它浇水。他曾经听别人说果树和蔬菜一样,成长过程中都需要施肥,于是他在一个没人在家的日子,对着它撒了一泡尿。事后,他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那样感受到了快乐,可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他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不可以不尊重每一个生命。自那以后,他便殷切地期盼这棵梨树可以茁壮成长,然后果实累累,缀满枝头。

    李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隐约约的蛙叫声此起彼伏,他已经看见一只蚊子偷偷溜了进来,他爬起来打算从里面把窗户关上,在看见那块红砖头后,他只好打开门,来到阳台。此时外面一片黢黑,厨房后面的林子显出更幽深的黑色,李木迅速捋了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快步走到窗边,把砖头放下,沿原路返回到房间里。

    窗户关上以后,李木又躺到了床上,可他觉得自己还忘了一件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到半夜,他被蚊子吵醒了,这才发现胳膊上已经有几个凸起的包,他这时才想起睡前忘记的事是赶蚊子。他打开灯,沿着墙角和天花板四处搜寻始作俑者的身影,他从来不敢看床底下,平时半夜里连下床也是不敢的,他就踩着被子,眼睛骨碌碌转着。也许是运气够好,他只等了一会,就逮到了一只蚊子,他捂着双手,不得已下了床,用胳膊肘轻轻打开了房门,将蚊子扔出屋外,又迅速关上门,他用床上多余的毯子堵住门和地板之间的空隙,重新上床。

    还没睡着的时候,母亲一如他小时候那样走了进来,只是今天肯定比以往稍显困难了些,他听见母亲嘴里咕哝了一句:“这孩子,怎么睡的,咋把毯子睡到地上了。”李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母亲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然后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撩开窗帘,打开半扇窗,走了出去。阳台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李木知道母亲又拿砖头抵窗户了。

    他睁开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他度过的漫漫长夜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尽。

    第二天,李木是在母亲捶打衣服的声响中醒过来的。母亲每天早上都会洗衣服,周末尤其洗得多,她会到处翻一番,昨天李木拿来堵门缝的毯子就被她拾进洗衣盆里,她把那些衣服一股脑丢进红色浅口的盆里,兑好温水,浇上洗衣粉,然后她就去干别的活了。

    在李木睡觉的时候,母亲做其他家务活都小心翼翼地,只在洗衣服这件事上,她显得特别焦躁,小时候没少在她洗衣服时挨过骂遭过打。他曾见过她额头渗出的细密的汗,像打开冰箱时保鲜膜上凝结的小水珠。她整个神情也很不妙,薄嘴唇紧抿着,眉头皱在一起,因为眉毛少而颜色浅的缘故,只看到两团疙瘩拧在一起,眼睛里净是焦急。可是李木很清楚她并没有不耐烦,她或许早已习惯洗衣服时带着这样的表情。

    李木盯着窗外,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进卫生间洗漱,何况他已经十四岁了。昨晚直到凌晨四点多他才睡着,精神还很疲倦,可是母亲一棒一棒捶打的声音叫他难以再睡下去,他吸了一口从窗户飘进来的凉凉的清新的空气,翻了个身,盯着雪白的墙皮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连鸟儿的叫声也听不见了,李木才发现母亲的衣服已经洗好了,他听见母亲在阳台拖拉椅子的声音,那是一张焊接的铁凳子——可能是母亲请求旁边邻居做的——邻居揽着铁匠的生意,凳子表面呈长方形,在四角的地方露出焊接的痕迹,整个儿都已生了锈,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发现自己的母亲有点奇怪,他知道母亲很爱他——这点他从不怀疑,事事为他着想,可有时又似乎不能面面俱到,她会在拖地的时候轻轻转动门把,尽量不发出杂音吵醒他,而晾衣服的时候,她会肆无忌惮地从墙角拽出那张凳子,对其发出的尖锐的叫声不管不顾,好像空气中有了魔法,可以让她长舒一口气。

    等母亲晒好衣服,房间里也黯淡了下来,那些衣服把光线遮住了大半,仔细听还有衣服滴水的声音,洗衣粉清香的味道飘了进来,和李木的每件衣服上的味道一致。他听到母亲终于下楼,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往卫生间走。他在门口停下来,喊了一声:“爸。”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父亲,喊完就准备回房间,父亲一边刷牙,一边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他,没说什么话,在他走后低头漱口。

    李木坐在书桌前,当时没细想,现在所有的情景都在他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他发现父亲没开灯,现在已经早上十点了,但是卫生间里的光线一直不好,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扇百叶窗,厚重的木头有效地挡住了外面的强光。他想到父亲抬头从镜子里看他时的样子,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强迫自己喝了一口昨晚剩下的水,又打开抽屉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他对着阳台晒的衣服盯了好一会,忽然一把拉过窗帘,重重地合上。

    母亲是他们村里的小学老师,从做姑娘起就开始了教书生涯,会教数学,也会教语文,李木小学前四年也是她教出来的。她教书很严厉,因为听话的孩子并不多。小学毕业那会,李木帮母亲收拾以往的语文试卷,不小心看见他曾经的同学写下的一篇作文,作文题目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还能记起当时难过的感受。那位同学写了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李木的母亲,他甚至提到了“恨”这个字眼,他责怪老师过于严厉的教学方式逼走了他最好的朋友,事实上他那位好朋友的转学是他父母的意思,谁都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看不上村里贫乏的教学资源和普通的教学老师。

    没有人给过母亲一分一毫的尊重,李木当时是这样想的。父亲也不例外,尽管他只有高中文凭,而母亲拥有大专考试毕业证。他们是通过别人介绍而在一起的,父亲的老家在很远很贫困的地方,母亲曾经告诉李木,需要从这里坐面包车到县城,然后从县城转车,大概需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结婚以后,父亲在这里找到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常常不在家,喜欢喝酒,魔鬼也是酒鬼,他总是在喝醉酒的夜晚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他大声骂着母亲:“你算什么东西,敢跟老子横!”

    李木不能再想下去,这会影响到他一天的心情。他昨天已经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今天得出门一趟了。他打算中午吃完饭就去找刘彦——他在班里最好的同学,也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却是相识于初一,在此之前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李木喜欢这样交友的方式,不像班里其他同学,他们都因为他们的父母常常谈论李木的母亲而认识他,这让李木浑身不自然,只好处处避着他们。刘彦初一还是他的同桌,等初二的时候老师就把他从李木的身边调开了,原因是怕他影响李木的学习,但他们的关系依旧很好。

    “木儿,洗漱洗漱准备吃午饭啦!你早饭就没吃!”母亲在楼下冲着楼上大声吼道。

    李木揉揉眼睛,拉开窗帘,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知道了!”

    外面已经很热了,知了发出了今年的第一声脆音,厨房后面那一户人家的猪圈里传出“哼哧哼哧”的声音,自己家厨房的房顶上的烟囱里已经在冉冉冒烟,李木穿着白色的T恤和黑色的短裤,换了一双白色运动鞋下了楼。

    他没到平日里吃饭的小房间,而是直奔厨房,进门就对在锅边炒菜的母亲说:“厨房里不是有电磁炉吗?大夏天的怎么还在用这种锅?”

    母亲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毛巾,看起来沉甸甸的,他看见母亲背后浸湿了一大片,头上戴着用来防烟灰的暗灰色针织帽,母亲头也不回地说:“哎呀,这草锅做饭香,你闻闻嘛!”

    李木听见锅上锅下劈里啪啦的声音,感到更热了,他的母亲一刻不停,扒拉了两铲子,又急急忙忙钻进左侧的锅灶入口处,开始填火,火光在她的脸上热烈得燃烧着,仿佛把她脸上的汗渍都蒸干了。

    李木撇开视线,紧抿着嘴巴,这时母亲看到他还杵在这里,催道:“快去小房间里吹电风扇去,这里热,一会就能吃饭了。”

    李木拔腿就走,他每次想说服母亲的时候,最后往往都会被母亲赶走,那其中包含着的母爱几乎让他发疯,他已经十四岁了!他的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当成一个男子汉看待,什么时候才能主动要求他做点他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买卫生巾这种自以为是小孩子跑腿一般的小事。

    可事实上,他也无法为母亲做出任何事情,他只会学习,他的心里也只有学习,若不是母亲怕他沉迷于学习而搞坏了身体,洗碗这种活也不会让他干的,尽管如此,母亲仍旧时不时地会在李木洗完碗的那一刻走进厨房,悉悉窣窣地忙上一阵子,好像是在替他收拾烂摊子似的。

    菜确实很香,红烧鸡炒得又烂又入味,李木盛了一大碗饭,母亲不容拒绝地在他的米饭上浇了一层鸡汁。他们在吃饭的时候,话很少,但比父亲在家时要多。今天父亲像往常一样不在家,习以为常的还有母亲,她似乎从来不曾主动提起过他,有关父亲的故事李木还是在他小时候缠着母亲给讲的,现在他很有眼色地绝口不提,而且他也并不很想知道了。

    母亲和蔼地问他:“学习紧张不?”李木摇摇头,低头扒拉了几口饭,等着母亲的下文。

    果然不一会母亲又说:“身体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晚上不要熬夜,第二天才能有好精神。”

    李木夹了一块鸡肉,敷衍地答道:“嗯,我知道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母亲冷不防问了句:“你房间抽屉那锁是怎么回事?”

    李木心里猛然一惊,不过很快他就平息了下来,他警惕地看着母亲,答道:“哦,最近老师让写日记,不想给你们看。”

    母亲扑哧一声笑开了:“哎哟,还写日记呢,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小的时候也写过日记,当时我还翻着看呢。”

    李木不愿母亲再提到那次的事,不动声色地打断她:“这汤有点咸。”

    “是吗?我当时尝味道还可以啊。”母亲拿过勺子喝了一口,“还行,你嘴巴淡,不惯吃咸的,稍微咸一点就以为齁咸了。”

    母亲实在不算是了解他的人,这世上可能再没有人能了解他了,李木有点遗憾,也很愧疚,因为他也同样不曾了解他的母亲。

    收拾好一切,母亲上楼睡午觉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习惯之一,她常说充足的睡眠得以让她和三十岁以前那样体力充沛。李木不敢吵醒她,轻轻关上大门,先在门口的白杨树下坐了会,晌午的阳光还是很热烈的,李木能看见家门口对面的马路上依稀泛起的热浪。路上没有人,只有狗在赶路,一两只或者更多,它们吐着长长的舌头,不时向李木看过来,但此时他身处的地方很凉快,浓密的树荫使他免遭毒辣日头的青睐,顶层的枝干因受到阳光充足地照拂,越发地蓬勃有力,歪歪扭扭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去,也为两家邻居带去了荫凉。

    李木随手拿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杨树叶,捻着它的茎,举到面前,心一样的形状让他想起曾在电视里见过的橱窗里的宝石,看着看着,他觉得自己手里有了宝石,他又开始向往大城市多姿多彩的生活了。

    刘彦和李木的外公住在同一个庄里,按礼节,李木首先应该拜访一下他这位不常来往的外公,可糟糕的是他不记得去外公家的路,他也只在小时候去过一次而已,更何况现在的道路也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其实他很不愿意去,但以防淹没在别人的饭后谈资的吐沫星子里,他还是决定问问刘彦。

    李木走在路上,心里盘算好一切,就心安理得地穿过集市,依照刘彦给他说过的路线,七拐八拐地来到他家门口。他在路上买了一袋梨,黄灿灿的像葫芦一样可爱。路上只有一两个老人摇着扇子,慢腾腾地走着,他提着那袋梨,突兀地站在刘彦家大门口。刘彦家的大门和村里其他户人家一样敞开着,屋里昏暗暗的,像下雨前的天气那样,李木感到一阵凉快,他向前走了走,在门槛前停下来,屋里所有的物体都似轻似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叫人看不真切,只有水泥地凸起处泛着光亮,给人干净整洁的印象。李木稍离近点,就闻到一股油烟味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他以为自己会厌恶这种味道,却没想到自己又往前跨了一步,他迈过了门槛。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在这些地方用不着规规矩矩地敲门,可是进屋以后他又有些局促不安,于是他喊了一声:“刘彦在家吗?”屋里依旧静悄悄的,没人回答他,他左右打量着这间屋子,前面有一个门框,却没有门,外面的光线从那钻了进来,左边靠墙处立着一张供桌,木头的颜色已经发黑,看起来有些年月了,桌子很长,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上面除了一尊佛像和香案,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供桌旁边有一扇门,里面该有一间屋子,门很小,屋子估计也不大。右边一大片空地上堆满了谷物,李木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他或许压根就不认识。趁着往前走的动作,李木抬头看了一眼屋檐,金黄色的横梁架得高高的,屋子终于显得高大起来,仔细看竟还有只燕子在转!这让李木心里很高兴,他从袋里掏出一个梨,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他突然想洗一个梨,让刘彦切碎去喂那只燕子。

    这时供桌旁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开到一半似乎被卡住了,李木听见门抵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卡顿的声音。一个瘦小干枯的老人从里面挤了出来,一身淡蓝色衬衫衬裤,手腕和裤脚处都卷了起来,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看得出来他的身体还算硬朗,走路流畅利索的样子很难把他与风烛残年四个字联系在一起,不过年岁确实不小了,整个人都像是皱在了一起,依稀能看到眼睛里精亮的光,他微微昂着头,戒备中甚至有点生气地喊道:“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李木老老实实回答他是来找刘彦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同学。”或许老人看见了李木手里提着的梨,又或者他听见有同学找刘彦,老人突然喜笑颜开,扭头往那片光亮处喊了一声:“小彦,小彦!人找呀!”又回头看了一眼李木手里的梨,背着手笑呵呵地站着。

    李木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托着梨,眼睛盯着门框,在等待时间静静流淌的过程中,他又感受到了平静,似乎时光不曾走,他也不曾感到过为难。不一会刘彦光着上半身进入李木的视线,李木上前把手上的梨子扔给他,刘彦慌忙接住,脚下不稳,差点崴到脚,骂道:“你个臭小子。”一边笑一边搂住李木,就把他往院子里带,回头对老人说:“姥爷,我带同学到院子里玩。”老人笑着点点头,跟着他们走到门口才停下。

    李木问:“那是你姥爷?”

    刘彦把李木带到自己房间里,他们坐在床边,刘彦回答说:“是啊,平常不来,夏天就过来待几天。”

    李木站起来,他想到院子里看看,他踩着门槛,视线越过阳光照射下发黄的水泥地,停在角落里的一棵桃树上,那棵桃树长得可真灿烂,尽管身材没有自己家门口的杨树高大,树上的叶子看起来一点不比它少,茂茂密密地堆满了枝桠。他问:“那棵桃树结果了吗?”

    刘彦走到他身边,闻言看了一眼桃树,又径直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结了青果子,离成熟还有一段时间。”李木跟了过去,他看见刘彦在烧水,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口草锅,于是他对刘彦说:“我想帮你烧火。”刘彦连忙摆手:“哪用得着你啊,快凉快去吧。”“我不很热,我想烧火。”李木觉得自己今天会学会点新东西,这让他有点兴奋。“好吧,我先把火点着。”刘彦说完转到填火处,在一个矮凳子上坐下,李木看见他弓着腰,似乎也看见自己坐在那里弓着腰。

    李木终于如愿以偿,他填了人生中第一把火。耳边听着木柴劈里啪啦爆裂的声音,眼睛看着木柴熊熊燃烧的壮烈景象,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脱了上衣,像刘彦那样光着上半身,就像伊甸园里不着寸缕的亚当,不知善恶,也并不感到羞耻。真的很热,热烈的温度扑到脸上,能立刻把人烤得口干舌燥,可是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时光在他面前悠悠得慢了起来。

    李木和刘彦在院子背阴处一边乘凉,一边喝水,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阵叽叽喳喳的哄闹声传来,他们就往门口望去,片刻后四五个孩子涌进了院子,看见他们,脚步一刹,很快就噤了声。刘彦站起来拎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衣领就把他抱了起来,亲昵地说:“小兔崽子,又带人到我家闹了?”怀里的孩子挣扎了几下,刘彦把他按得更紧了,他只好哼哼唧唧地伏在刘彦身上,李木发现他在撒娇,笑眯眯地伸出手也要去抱他,可那个孩子立刻就指着他大声地说:“你妈妈是大坏蛋,你是个小坏蛋,我不要跟你玩!”李木伸出的手拐了一个弯,似真似假地作势就要扇他一巴掌,刘彦赶紧把他放下来,喝道:“滚蛋,别没规没矩的,滚回家去!”小孩钻进人群里对李木又做了个鬼脸:“我们都不和你玩!”刘彦抡起板凳就要打,他们一股脑又不见了。

    刘彦对蹲在地上出神的李木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李木,你别往心里去啊,他们就一帮小屁孩,从小野惯了。”他又拖来一张板凳,在李木旁边坐下。李木问他:“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你知道什么内情吗?”刘彦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李木仰着头,刘彦不敢低头看他,他们俩光着膀子无声地对峙着,刘彦受不住那种目光,只好松口说:“村里流言蜚语多,我也分辨不出真假来,只听别人都说你妈不孝顺老人什么的,你也知道,你外公就在我们这里住着,村里人都说从没见过你妈来看过你外公,你自己觉得呢?”说着刘彦转过头看着李木。

    “我不是还有个舅舅?他也这么说吗?”李木问。

    “噢,是啊,不,我也不知道他咋说,他似乎常年不在家,外出打工呢吧。”刘彦没想过李木会突然提起他舅舅来,思绪转了几遭,随口说了几句。

    李木点点头,站了起来,他往门口走,跨门槛的时候回头对刘彦说:“我妈每个月都给他钱,可能别人不知道吧。我先回了。”

    刘彦赶紧说:“明天见。”

    李木走后,刘彦的父母从厨房旁边的屋子走了出来,刘彦看了他们一眼,喊了一声:“爸,妈。”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李木穿戴整齐走在路上,天还早,他经过家门口并没有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向右拐了一个弯,来到小河边,他要下河洗个澡。这条河是他小时候和小伙伴最爱来的地方,他们曾经在这里捉螃蟹,逮小虾,然后在河对面的坡上借着燃烧垃圾的火把它们烤熟,其实烤不熟,但是谁会在意呢,反正他们也不吃。他们会从坡上一口气冲下来,几次三番,快乐地无法言语,只有气喘吁吁,很快就忘了那些可怜的虾蟹。此时李木正站在这个陡坡上,几年过去,坡更陡了,河里的水却变浅了。李木深深吸了一口气,冲了下去。

    他把自己脱光,钻进了水里。他沉在河里,嘴里咕咚咕咚往上冒泡,他感到自己正自由得像一条鱼,又往后蹬了几步,这时他想到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捉到过鱼,因为它们不仅天性狡猾,善于隐藏,而且滑不溜手。

    李木从河里上来的时候,浑身直发抖,他没怎么游,只把自己泡在水里,盯着上方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树叶哗哗地响,他被突然闯进视线的大片阳光照得睁不了眼,他就上岸了。

    他又穿戴整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变暗,远处田野里一片深绿色,风一吹,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左右摇摆。李木打了一个喷嚏,又使劲甩了甩头发,稍长一点的发梢甩到脸上,他感到刺痛,于是他决定找个时间把头发剪了。

    他回到家,跟母亲说他要剪头发,需要十块钱,母亲正忙着擀面条,没说话。李木只好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妈,我要剪头发。”母亲这时才像是从自己的世界里猛然回过神来一样,她大声问:“要多少?”“我想应该是十块。”母亲停下来,她左右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好像一天没见到他似的,越看眼神越温柔,李木不自然地扭过头去,而后她终于发话:“早就看你那头发不顺眼了,明天剪光算啦。”李木走到灶口,坐在板凳上,他说:“都行。”母亲一愣,她没想过木儿头一次对她的建议表示赞同,可惜她也知道自己是开玩笑,纯粹是想逗逗儿子,于是她又说:“剪光头有什么好的,剪短点就行,男孩子就要爽爽利利的。”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的钞票,扔给他,又继续擀面。

    李木对多出来的四十块也没说什么,他把钱装到口袋里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可是他的心里有点堵,游泳的时候,回家的路上,甚至在他听见那个小孩说他母亲坏话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受,他觉得好像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现在,他也拿不准自己是怎么了,他或许想问问她吗?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这里到处都是嚼舌根的长舌妇,但是为什么别人都要说她不好?父亲了解吗?如果了解的话,他维护过母亲吗?

    在他出神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李木听见声音的时候往外瞥了一眼天色,天已经黑透了,他在这起码坐了一个小时,而他和母亲除了一开始的几句交流,再也没有一句话。父亲进门只问了一句:“饭做好了没有?”母亲捞着锅里的面条,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李木说:“准备吃饭。”父亲走了。李木拿上碗筷,离开了厨房。

    吃完饭,母亲给李木烧好了洗澡水,李木上楼的时候正看见她在试水温,母亲回头对他说:“今天该好好洗个澡啦,快收拾衣服进来洗吧。”李木没说话,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打开衣柜,翻出一件件睡衣,发狠似的把它们甩到床上,他又去把门锁上,躺在地上,他歪头看向床底,里面一片漆黑,开着灯也无法照亮,冰凉的地板让他稍稍平静下来。他爬起来,以免母亲再喊他,他随手拿了一套睡衣快速走了出去。

    李木一直拖到星期三才去把头发剪了,五官因为板寸头而显得更加立体了,从侧面还能看出鼻尖微微往上翘,理发师当时还调侃他长大以后可以去当个演员,李木不屑一顾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去当演员,只要我想。”理发师笑着说:“对对,你现在就非常帅。”李木心里骂她是个笨蛋。回到学校,刘彦也对他的发型大加赞赏,表示自己也想去剪头发,李木对他说:“你不适合板寸,我显得成熟,你就不一定了。”刘彦搂着他问:“怎么?难道我不帅?”李木认真打量了他一眼,说:“成熟和帅不帅无关吧?”刘彦说他也不愿意显得成熟,他说:“咱们才多大啊!”下课他买了两根冰棍,递给李木一支,对他说:“下次来我家玩不用拎东西了。”李木说他也不会再买了。

    李木回到家把剩下的四十块钱塞进了母亲钱包里,想了想又掏出二十装进自己的口袋。吃完晚饭,洗好碗,李木和母亲一起在门口乘凉,他坐在为杨树圈起来的水泥砖上,母亲则坐在离门稍近点的椅子上,椅子的颜色已经泛黄,没有了光泽,像秋天落下的杨树叶。李木侧过身子,望向马路,天已经黑透了,街上只有他家门外开了灯,路上走着从庄稼地回来的人,他们从远处披着夜色而来,像一个个流浪者,直到经过李木家门口时,五官和身材才清晰起来。他们总会好奇地往李木家门口瞄上几眼,不带任何表情,母亲很少理他们。等蚊子缠得紧了,李木才上楼洗漱,母亲还一个人坐着。

    上学的路上,李木在十字路口遇到了同桌刘晓盛,他老远就看见了他,但是自己要去包子铺先吃顿早饭,母亲难得偷懒一回,李木却很高兴。眼看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李木只好先出声打了招呼:“早啊。”刘晓盛像是才看见他,惊讶中带着热情:“你今天这么早啊?”李木赶着吃包子,只淡淡地敷衍他:“还行。”然后他发现刘晓盛跟着他进了包子铺,他才转头看他:“你也没吃饭呢?”“我天天早上都来这吃。”李木买好包子,又要了一碗稀饭,拿筷子的时候顺手捞了两双,来到角落里坐下。刘晓盛等着老板给他拿包子的时间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对老板说他要打包带走,李木听见了,把手里的筷子放在桌上,大口喝起了稀饭。

    周末的时候,刘彦来找李木玩。李木见到他时,看见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刘彦把书扔在餐桌上,对李木说:“帮我补补课呗,我是这么跟我爸妈说的,他们才让我出来。”李木歪在桌边的木床上问:“夏天的太阳又晒不死你,怎么就不让你出门了?”刘彦嘿嘿笑着:“他们想让我多陪陪我姥爷,你上次也看见了,他已经八十多了。”李木轻轻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希腊神话故事》,下床坐到板凳上,扒拉了那几本书,才发现是数学和英语练习册,还有一本草稿纸。他从床头找来一支笔,问刘彦:“你想让我怎么补?我没有给别人补过课。”刘彦夺过笔,说:“你把你的作业给我抄抄就行了,明天好交差。”

    等抄完作业,蝉鸣已经没有中午时响亮,院子里的热浪也消退了,李木把电风扇调小,又来到那棵梨树下。梨树已经长大了不少,在先前结果子的同一根树枝上又挂了一颗果子,青涩矮小的样子让李木心生爱怜。对面的柿子树已经枝繁叶茂,缀满果实的枝头甚至越过院墙伸到了隔壁家的院子里,李木想起来它们是父亲同一天买回来栽下的,而后就对它们不管不顾。母亲对柿子树寄予了厚望,眼看树干越长越粗,她找来泥瓦工扩展了空间狭小的树坑,在一场大雨过后,树叶越发地新绿了。

    刘彦站在柿子树下,忍不住对李木感慨:“你家这棵柿子树长得真好。”李木没理他,登梯子爬到厨房房顶,又喊刘彦上来。他们在房顶来回转悠,刘彦看见下面的猪圈,恍然大悟似的对李木说:“我就说在你家院子里闻到一股味道,原来是猪粪。”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邻居家的院子,笑道:“猪圈安在别人家厨房后面,这人是怎么想的啊。”他又问:“你邻居家的厨房是跟你家厨房挨在一起的吧?”李木点点头,刘彦笑得更欢了,李木也笑起来,而后他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为数不多的一场微笑。他扶着烟囱,摸了一手黑灰,刘彦提醒他等柿子熟了,得防着鸟来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暑假。李木每天早上做作业,中午躺在床上看课外书,下午一直到吃晚饭的这段时间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希望有人能找他,然后他就带那个人去河里游泳,虽然母亲经常警告他没事不要到河边去,李木知道那条河已经变浅不少,他愿意在心里偷偷地反抗一下母亲。可是大部分时间是没有人来找他的,他在院子里转了起来,而后他惊愕地发现那棵梨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个果子,他在地上找,没找到,他决定问问母亲。

    母亲正躺在床上看电视,李木问她知不知道梨树上结的果子掉哪里去了,母亲看着电视笑,说话的语气也笑意盈盈的:“我哪记得啊,可能随手扔了吧,不然多招苍蝇。”李木来到街上,此时正值高温过去,街上人多了起来,李木挤在人群里,不知不觉走到十字路口,菜市场就在他右边的岔路口,他看见那里的垃圾堆还没被清理掉,烂菜叶子,腐坏的水果,也许还有更多生活垃圾集中在那一隅之地,苍蝇大得像蜜蜂,声音却比蜜蜂招人烦多了,李木闻到那股腐败的气味,捂着鼻子走开了。

    他沿着路边的商店一直走,坐在门口的人们摇着扇子说个不停,有一脸玩味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一脸鄙夷的,他们的表情全都说明他们此时正处于嫉妒某些人的情感中。李木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觉得无聊,他又沿路回到家里,只是避开了那个垃圾堆。

    李木终于打电话给刘彦,他对刘彦说自己无聊得快要发疯,希望他能来自己家里玩。电话那头刘彦支支吾吾不肯来,李木立马发现不同寻常,他心里一沉,问道:“怎么,你爸妈不给你来我家?”刘彦大咧咧地笑:“没有,我就是在家赶暑假作业呢。”李木说:“来我家我给你补。”刘彦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不用啦。他们陷入沉默,好像同时在思考一个重要的决定,李木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闷闷的,好像要下雨了,他听见刘彦说:“我爸妈不给我跟你玩,我也没办法,我不能总让他们不高兴。”李木挂了电话,连再见都忘了说。

    夏天的最后一场雨终于来了,乌云很快堆到了眼前,狂风紧跟其后,窗外的树叶拖着枝干一起摇曳,豆大的雨滴很快就落了下来。母亲赶忙跑到阳台,又拖拽起那张硕大的凳子,李木看着她把衣服迅速塞进他的书桌,又啪嗒一声关上窗户,母亲急急忙忙来到他的房间里,把衣服扔到床上,叠了起来。李木伸手也要帮忙,母亲打掉他的手:“你叠不整齐,不用你。”李木坐在书桌前,听着窗外的大雨,他忽然想淋一场雨,他塞了好几颗糖果到嘴里,认真地思考起这个心思。而后他想到了抽屉里的日记本,揣着它下了楼。

    母亲上楼时在院子里留了一盏灯,他走过去把它灭了,院子又重新置于一片漆黑当中。李木坐在桌边,头顶的电风扇极缓慢地摇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翻开本子,把那张撕下来的已经微微发黄的一页铺平,上面的字并不好看,很青涩,是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写的,他写道:“今天妈妈进我的房间没敲门,直接闯了进来,老师告诉我们进别人房间之前是要敲门的,所以妈妈让我很生气。”中间有几行空白,接着又写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记本!”李木感到难堪,他本来是想写篇日记的,把这倒霉的一天展示出来,可是现在他犹豫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不如意,于是他搁下笔,又走到那棵梨树下。

    暴雨已经止住,院子里积了水,李木把地漏盖打开,雨水迫不及待地涌了进去。他把厨房的灯打开,借着窗户透出来的暗黄的灯光打量着梨树。如果可以,他想为它撑一把伞,雨水多脏啊,可是它每次经过一场雨以后成长得更快了。他忽然咳嗽咳个不停,他得早点上楼去。他围着梨树转着圈,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猛地退后一大步,低头去看,发现梨落了。

    母亲在阳台喊他洗澡,李木抬头对她说:“我不用你给我放洗澡水,我不洗。”准备回房间的母亲又转过头来:“说什么呢,你几天没好好打肥皂搓澡了?看你那一身的灰。”李木又说:“我说我不用你天天给我放洗澡水!我他妈的已经十四岁了!”他近乎咆哮的嘶喊让母亲一愣,而后指着他骂道:“混蛋臭小子,十四岁怎么了?十四岁就不是我儿子了?十四岁就要造反了?”李木仿佛平生里有了巨大的勇气,他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就像别人对你一样,你知道别人背后都怎么议论你吗?那些人说你不顾外公的死活,一分钱也不给他。”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你少来这一套,老天爷知道我每个月给了他多少钱,不,不用老天爷知道,你外公自己就清楚,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母亲毫不客气地说。李木蹲在地上,喃喃自语:“是啊,你每个月都给他生活费,可是别人就是要诋毁你,为什么?”母亲喝道:“臭小子你给我上来洗澡!”

    倘若要形容此刻李木的心情,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灰败的一天,以往走在街上,甚至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听到街坊邻居对母亲充满恶意的攻击时,他都没有这么难过,因为他从那些话里面听出了羡慕。让他比较在意的是,以前母亲把他当作一个长不大的小孩的时候,他会烦躁不安,尽管现在也依旧如此,但事情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如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时,好像就分出了轻重缓急似的,他不为自己难过,却为母亲而难过。

    李木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每次都会把她给放好的洗澡水放掉,他捡起那颗梨,狠狠地扔到厨房后面的院子里,寂静夜色里一阵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