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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爬上楼,走向我的教室。
我轻轻地推开门,宛若打开一篇精美的散文,可是,当冷冷清清、空空落落的教室闯进我眼帘,霎那间,一种酸痛向我迅速地漫溢过来,我的班级早就被瓜分、被蚕食了呵,我居然还傻兮兮地重新站在讲台!
我踉踉跄跄地走回办公室,刚坐下就发现桌子上躺着一摞书信,似乎在静静地等待我的抚慰。我小心翼翼地启开信封,展开信纸。
老师,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写信。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悲痛,因为在这一天,我们竟然与相处仅仅十三天的您分离了!我想,我们这个班就这么完了吗?晚自习课下我去上厕所,当我抬头望见我们班灯都灭了时,我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
老师,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希望我们俩能成为一对知心朋友。老师,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尽管我成绩处于班级下游,但是我想您一定会答应曾经是您学生的一个小小的请求。
———王明文
老师,星期天下午去看您,我与您说到分班之事。我问你有什么感受,您笑了。您笑得那么爽朗,那么亲切。其实,我知道,这笑包含了您多少伤感与痛苦——您是用笑来掩饰自己,也是用笑来安慰学生啊。老师,一个人能够将痛苦埋在心底已经不容易,如果还要用笑脸来安慰别人,更是难上加难。而老师您却做到了!
别再骗我们了,老师!班会课上,您曾说您坚信与我们一起努力,一定会将我们班培育成学校最出色的,但是上天却没有给你这个机会。老师,我们希望您尽快恢复健康,给我们原四班同学上课,哪怕只上一堂。我们愿意等,不管一个月,两个月……
———袁文静
分班后的第二天中午,方宇同学和其他几名男生一起到原班,看到地面上满是粉笔头,桌子、凳子上布满了脚印,他们伤心地哭了,每人拿起扫帚,边哭边打扫……他们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凳子排齐了,黑板擦亮了,然后才离开。男儿有泪不轻弹,老师,他们却哭得如此伤心。什么时候我们能再听您的一堂课呢?
———洪艳姣
……
我不敢再往下看,学生把哭泣和血液沉淀在文字之中了!
这些文字像春雨,润沃着我。我很幸福也很伤心地凝望着这些并不起眼但却十分生动盎然的小生命,我拼命忍住已经盈眶的热泪,没有让它们顺着我面颊流淌下来,而是让它一滴一滴溅落在我的心壁。
像捧着自己的心一样捧着没有邮戳的几十封信,我开始恨起自己。
为什么要接这个班?为什么不在家休息?否则,孩子们怎么会掀起情感的风暴,以至于极大影响后面的学习?我今生犯了一个不该犯的美丽的大错!
我要给孩子们上最后一课!
我计划了一番,这个星期日也就是九月二十二日学校放假,可以利用上午时间把孩子们集中起来上一课。
在我等待给孩子们上课的几天里,我收到了三张获奖证书和三本杂志。
第一张证书是美术方面的,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寄来的,在去年举办的绘画大赛中,我的水粉画《乡村的原野》获得了一等奖,要知道,我们省只有两位获奖啊。这多少赶跑了许多天来郁积在我心头的悲伤、不安、迷惘与痛楚。
至于说另外两张证书,也似乎把阴云密布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灿烂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背后钻出来,带给我一份惊喜,一份激动。
我的散文《我是船长》在今年《教师文艺》发起的全国性散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而且是唯一的一等奖!而另一篇散文《选择》则在另一份杂志《作家》主办的九六年全国征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同样是唯一的一等奖。
尽管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也获得不少奖项,但获得全国性的唯一的一等奖却从来没有。淡淡的喜悦中似乎也渗透些许挡不住的心动,我情不自禁地翻看起杂志来。
看过了《美术》与《作家》中自己的作品,我又翻开《教师文艺》,阅读起刊登在上面的文章《我是船长》。
究竟去不去苏州领奖?这可是全国中语会苏鲁豫鲩语文教学研究中心寄来的邀请函呵。
去吧,那六十多个孩子怎么办,他们正面临九六年中考;不去吧,领那一等奖学术论文证书倒在其次,重要的是看不到了知名教师的示范课、听不到了专家学者的学术报告。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不知折腾了几百遍,最后还是校长为我作出了决定:“九二年所有老师去苏州春游,你坚持给差生补课没有去;去年秋季组织骨干教师去上海市市北中学学习你也没去,说不放心初三六个班的教学工作;这次苏州你可得去,一来领获奖证书,二来听听课与学术报告,这三嘛,就去逛逛人间的天堂吧。”
望着校长诚挚的表情温暖的目光,我轻轻点了点头。
临走的前一天中午,我从教室叫出班长,用右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去苏州,大概六天吧,可要好好管理班级哦,啊?”班长绽开脸上的笑容:“老师,您放心吧。”
临走当天早晨,我先爬上三楼,习惯性地走向最东面的教室,推开门,仿佛打开一本装帧素朴意境隽永的诗集。走进诗集,凝视着一张张熟悉而又亮丽的脸,我心里不断地祈盼: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可得遵守“国法家规”,要“悬梁刺股”,千万别出乱子呵!
汽车与火车交换着将我送到了苏州。
报到之后,我被安排在苏州铁路旅馆。也许适应性太差的缘故吧,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身披衣下楼,徘徊在苏州火车站广场。
尽管已是晚上九点,广场上人依然很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聊天的,打扑克的,看报的,游戏的,还有一群行色匆匆的旅客肩扛手提行囊疲惫不堪地涌进候车厅。
遍地灯光。
这边,那边,浓重的夜幕下流动着灯的长廊,像涟漪一样泛动着苏州站。
我置身其间,在夜眼的注视下,并未流连着这灯光烂漫的画廊。春夜的风略带寒意,轻柔地拂过身子,我不禁连打了几个寒颤。
看看表,快九点半了,学校里的孩子们就要下晚自习了吧?不知英语老师到三(四)班上课了没有?对了,小年该不会与英语老师调皮吧?他曾经气跑过她一次呢。还有,下晚自习后值日生一定会记得关上窗户吧?今晚的风很大,或许夜里有雨。
越来越大的风把我衣服拉得长长的,灯光中我的脚步像灰尘一样堆积。
蓦然的闪现和黯然的消逝,在我孤寂如网的瞳仁中滤过,丑陋的或美艳的,没头没脑,重重复复……不知何时,我踱回了旅馆。躺在床上,听过路的火车在耳边断断续续地鸣叫,寂寞地敲打着夜空,它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吧?
在这夜风萧萧的深宵,我感到别样的寂寥。
我觉得我不是躺在这座美丽城市的一座旅馆里,而是站在世界的边缘,春夜的风呼啸而过,带走我鲜活的情感。我无可奈何地淹没在梦魇似的黑暗和昏睡之中……
天亮了,我洗脸漱口吃饭,然后就步行走向苏州五二六厂俱乐部(中语会活动地点)。
夜里真的下雨了,路上湿漉漉的,道旁树经了雨的洗礼,显得绿意盈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经过平门桥之时,身后响起了一串串熟悉又亲切的自行车铃声,随即有五六个身穿校服的男、女学生掠过我身边。
我不禁一动,他们一定是铁师附中的吧?瞧,那个身材小巧、长发随风飘逸的女孩,从背影看,多么像我们班的音乐科代表!凝视着消失于平门桥尽头的学生,我陡然感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穿透身心。
孩子们早读课是不是“涛声依旧”?上午第四节课该不会“大珠小珠落玉盘”吧?中午我不在班,大概要?“处处闻啼鸟”了?下午第一节课可能又要上演“午睡不觉醒”了?对了,活动课体育委员千万别忘了带着同学们到操场上去“潇洒走一回”啊。
进了五二六厂俱乐部,听一个个全国知名的教师借班上示范课。
他们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我在光线幽暗的大厅里。时间轰鸣着冲过来,又如风无影无踪,只留下瞬间的冲动和模糊的印象,像一场长长的梦。示范课还没有结束,我就再也忍不住起身,拿起公文包走出俱乐部。
我买到了晚上回家的火车票。
当手提行李通过验票口向火车走去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回头瞥了瞥灯光昏暗的候车室:再见啦,苏州,尽管你有东方威尼斯的美誉,尽管我失去了一次聆听专家学者的学术报告的机会,甚至连获奖证书都没有来得及领取,可我仍然要回去,回到我们的那间教室,那艘船
——因为我是船长呵!
火车终于开了,车头的照明光穿透夜幕,巨大的震动焕发出暖烘烘的热情。打开车窗,一股久违了的春的气息迎面扑来,我眯起双眼,贪婪地吮吸着。
苏州,再见啦!
这篇文章的每字每句,都重新勾起我沉甸甸的情绪,霎那间我好像快要被压垮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给学生们上最后一课!
星期六到了。上午,学生们聚集在老家,我带着他们一起走进孔乙己的世界。
课结束之际,凝望着坐在眩目光线里的学生,我脸上绽放出笑容:“同学们,其实在哪个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信心。路就在脚下,命运就攥在自己手中。我相信你们会取得好成绩,因为在我眼里,你们都是最聪明、最优秀的!”
学生们一个一个飞出了老家,留在我视线中的背影渐渐模糊、模糊,泪水盈满眼眶,我却紧紧咬住牙齿,没有让它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