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连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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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宛抬手揩去眼尾血迹的时候,汴京下雪了。

    这场雪下了整整半日,将小青山换了一番银装素裹的模样。

    安阳大长公主捧着手炉,从六角探星阁的窗口望下去,小青山四季风光,放晴后,瓦上雪晶闪烁,玉宇琼楼一般,看着也别有味道。

    隐约见花园小径上,有个红衣人跪着,身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安阳懒懒开口:“他跪了多久了?”

    便有女侍答道:“两个时辰了。”

    “你知道他为何要跪吗?”

    女侍惶恐道:“奴婢不知。”

    安阳也不是真要个答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有点可惜道:“这小子难得学来二分模样,可骨头到底是软的。”

    此时侍奉在安阳身边的女侍是专给安阳撑伞的婢女,名字也叫执伞,因雨雪天气时,安阳不爱出门,所以执伞侍奉安阳的机会并不多,贴身侍奉更是破天荒头一次,因此多有惶惑,不敢多听,也不敢多言,可却不敢不多想,这时候听了这一篇评价,想起来路上那位翘心公子冻得鼻尖通红,只为了见殿下一面的可怜模样,心中便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执伞心中有了感慨,竟然一时不察,真叹了口气。

    安阳被她惊动,饶有兴味地一回头:“怎么,你认识他?”

    “奴婢不认识,”执伞普通跪下,脑子飞快地转起来,转得脑浆子都糊了,终于想起她初进小青山时,教养嬷嬷曾告诉她,殿下目光如炬,什么小心思也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她道,“奴婢只是觉得这公子跪了这么久,对殿下这一片心意怪可怜的。”

    安阳久久未语。

    执伞伏在温暖的地板上,手指不住颤抖着。

    安阳看她怕得要哭了,才慢吞吞道:“你觉得他对我有心意。”

    殿下竟然没有怪她僭越!执伞怀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真心实意道:“殿下天人之姿,人人都仰慕殿下。”

    安阳低头笑了,窗口风寒,她走到边上坐下,便有婢女关上了琉璃窗。

    执伞跪在原地,心又悬了起来。

    侍女送上棋谱,安阳大长公主慢慢摆出了一局黑白残局,然后便就着清茶,有一下没一下地落着子,然则残局之所以是残局,便是因为难解,无论如何调运子力,都做不活这半条残龙。

    人人都说政局如棋,可她翻手为云,在棋道上却没什么天分。

    天色将暗,安阳落下一子,只觉得无趣。

    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往往把人变得无欲无求。

    不知何时,史音已经立在她身后。

    安阳收回手:“不下了。”

    便有婢女送来一条热帕子,供她擦手,擦完手,涂上两层膏脂,再用柔软的布料吸去多余的油膏,让手上清清爽爽。

    安阳嗅了嗅指尖清香,看向不知已经在地上跪了多久的执伞。

    执伞是个名字,也是个职位,任何为她撑伞的婢女都叫执伞,眼前这一个也没什么特别的,骨头与外边跪着的翘心一样软。

    话是这么说,但她似乎也不喜欢骨头太硬的人,若是骨头硬了,难免叫她手痒,要打断了看人惨嚎。

    “阿音,我是不是很久没杀过人了。”

    史音看出安阳心情不好,于是谨慎道:“是。”

    “那就都杀了吧。”

    跪得有些麻木的执伞浑身一颤,这个瞬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没有喊,没有叫,没有流泪,没有求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就被满满当当塞了布团,飞快地送出了探星阁,等她想着要挣扎的时候,刚动了动手,就被人劈在颈后,昏死过去。

    今夜,她的尸体会扔去乱葬岗,和翘心的尸体一起。

    安阳大长公主白皙柔软的指腹落在古旧的谱页上,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她对史音道:“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不算孤单了。”

    史音无言地站在她身后,神情安然。

    安阳揉着指节:“你说我把敬祈殿改成酒池肉林怎么样,就按殷纣那么干,以酒为池,以肉为林,酒就用竹叶青,我不喜欢看生肉,就挂点皮毛吧,再寻些漂亮的小子丫头穿梭其中,着轻纱薄裙,歌舞不夜,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史音心知安阳不过嘴上说说,便道:“臣下立刻去办。”

    “算了吧,小时候也不是没玩过,那酒没几天就臭了,”安阳倦怠地拨弄棋子,“还是祖父说得对,人的堕落不过一瞬间。”

    “太祖此言的确圣明。”史音道。

    这时,门外有人通传:“驸马爷来了。”

    “丛璧来了,”安阳欢悦道,“快叫进来陪我下棋。”

    廖平走进来,面容被暖融融的灯光一照,显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来。

    只是今日,他面上却尽是愁容。

    安阳视若无睹,笑道:“快来看这局棋。”

    廖平没有像平时一样温顺地走过去,而是犹豫一瞬,行了个礼。

    安阳看他如此,笑意渐冷,慢慢拣着棋子,她嘟哝道:“何必这样扫兴。”

    听她这样说,廖平面上闪过慌乱,脸也红了,但他定了定神,还是坚定道:“殿下,我今日去探望江少傅。”

    安阳摆着棋子,没看他。

    廖平又道:“江少傅病得很厉害,他说……”

    “说我是个祸国殃民的公主,然后你信了,决定做个保国安民的驸马,来劝谏我。”

    “不是,我……”廖平好容易鼓足的勇气逐渐消失,“我只是……我听说陛下昏庸……”

    啪——棋子被拍在棋盘上。

    “那我们杀了他,好不好?”

    “可是百姓怎么办?”

    “百姓?”安阳讥笑,“你一个天地笔墨中的画师,也晓得百姓?”

    “纵我不晓得,沈啟总是晓得的!”廖平难得硬气一回。

    安阳因他口中的名字失神一瞬,而后猛地站起:“你竟敢……”

    向来胆小怕事的画师被吓得倒退一步,但没有服软。

    安阳冷着脸拂袖离去,留下一句:“关进画天院。”

    史音知道,殿下这是动了真怒,于是一个劝字也没敢说,只匆匆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