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秋风

连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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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走了整一个月,江宛一行人总算是快要到定州了。

    熊护卫说,最迟明晚,一定能进定州城中。

    离开商都浚州后,一路荒野,零星行人也都是面黄肌瘦,尘土满面,倒显得热闹繁华的峻州城似浮在荒凉北地上的一场海市蜃楼。

    思及汴京,印象虽稍显模糊,江宛却也记得街上红灯笼绿树丛,连老太太也要在腰间扎一条颜色鲜亮的腰带,更别提少女们颜色各异的罗裙小衫,可此地却是天地一色俱昏黄。

    月亮却比汴京要大一些。

    江宛倚着栏杆望月,心潮起伏。

    看月亮的时候总觉得寂寞,此刻却觉得惬意。

    奇怪的是,她对模糊一片的未来并没有多少担忧。

    在汴京多次生死一线,真的把她锻炼出了一点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淡然。

    可现在想起汴京诸事,想到她第一次看戏,第一次逛花楼,第一次进宫,真觉得浮生若梦,多少光景稍纵即逝,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江宛回过神,发现天边那个几乎圆得完满的月亮已经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只在边缘透出一点柔润的莹光。

    阮炳才提着两小坛酒过来,顺着江宛的视线抬头:“这天上也没有月亮啊,你看什么呢?”

    江宛转头对他笑:“我在等风把浮云吹开。”

    阮炳才眉毛一翘:“夫人好雅兴。”

    “阮大人亦然。”

    阮炳才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坛:“喝酒吗?”

    “喝。”江宛拿过小坛酒。

    瓷质酒坛落在手中微微生热,盖子用布料密密封着,这布虽然寻常,但上头却绣着一朵开到灿烂时的杜若,花瓣层叠,栩栩如生。

    江宛赞道:“这酒才当真风雅,没想到此处也有人用得起这样的巧思。”

    “哪儿的话,”阮炳才笑道,“这酒是我从京城带出来的,一直舍不得喝。”

    “原来如此。”江宛揭开盖子,闻着浓郁的酒香,忍不住先低头,抿了一口。

    酒入喉中,激起一阵火辣。

    阮炳才站了一会儿,忽然问:“眼下无人,我想问夫人一件事,夫人是否愿意如实作答。”

    江宛道:“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不和圆哥儿一起离开?”

    阮炳才望着她,显然很想知道答案。

    江宛想到当时把圆哥儿塞进柜子里时的紧张,只觉怅然若失。

    “我太累了,”江宛咽下一口酒,“我真的太累了。”

    “普通人要想每日吃什么喝什么,家境生计,来钱门路,人情往来,孩子的学业,长辈的身体,这些我全都要考虑,可我要考虑朝野局势,勋贵派系,南齐北戎,我必须去想,因为我想活下去,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今天会不会死,会不会有人因我而死,我左右为难,瞻前顾后,想做的事没法做,想救的人救不回,我一次次被自己的局限打败,一次次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所以我撑不住了,我实在太累了。”

    我在心里发了无数个誓言,要保护我的孩子,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忍不住想逃,太沉了,这些责任忽然降临,在我还稀里糊涂的时候,这根本不是我要的,我选的,从始至终我都不想成为风暴中心,我不想整个天下都以我为支点上下飘摇。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怎么能扛起这样的责任呢?

    我会被压垮的,如果不逃跑的话,我一定会被活活压死。

    江宛沉沉呼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你可以嘲笑我的软弱和自私了,因为我在逃避。”

    阮炳才却笑了,嬉皮笑脸道:“这不是巧了么,我也是这样想的,家里的很多事情都太麻烦了,所以那位开口让我走这一趟的时候,我并没有去考虑危不危险,而是想着总算能离开家里的妻妾儿女,找个地方好好喘息了。”

    根本不是一回事。

    江宛对阮炳才的话不以为然,可再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此时,浮云荡开,露出一角小月。

    天气越发冷起来,风过时带来一阵寒意,阮炳才不由喝了口酒。

    阮炳才道:“但我倒是没料到,这一路竟然没遇上劫道的。”

    江宛喝了一口便没有再喝,只是捧着温过的酒坛取暖。

    她道:“此地的土匪也有眼力,咱们这一行人如狼似虎的,谁看都是硬骨头。”

    “你说得有理,不过,”阮炳才道,“我因要去定州上任,所以在文渊阁看了不少定州的文卷,因年景差,落草为寇的也多起来,这一带可谓匪患猖獗,当年益国公在时还好些,镇北军四处平乱,可是自从宁统将军……”

    “怎么,”江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担心宁大将军不好说话?”

    “定州可不是太平地方,若光靠府兵,怕是与匪类打个照面,就要投械认输。”

    江宛随口道:“找人练兵呗。”

    “哪儿有那么简单,若真有战事,镇北军起码募兵这个数,”阮炳才举起五根手指,“路过浚州时,你没听人说吗,眼下已经在贴告示了。”

    江宛声音低低的,像和谁赌气般道:“北戎还没有动作,咱们就这样如临大敌,倒显得小气。”

    阮炳才心里不认同她的话,但是也没说些未雨绸缪的话来堵她。

    江宛:“我倒想起一个人,若是汴京募兵,他定要掺和一脚的。”

    “汴京太远了,像是就算招上了,也不会送到这边来,”阮炳才似乎有些好奇,“夫人想到了谁?”

    江宛叹息道:“我在想我表外甥,一别多日,倒很想他。”

    “我很想汴京。”阮炳才忽然说。

    “大相国寺的绿樱花,平安街的钟鼓楼,还有惹人厌也惹人爱的汴渠,郊外小桐山的枫叶一定都红了,小时候,我还写过一首诗——我有红枫园,划下一丈秋,长溪锁轻舟,斓衣碧玉钩,”

    人这一片思乡之情总是相同的。

    江宛道:“我不会作诗,便想背一首,想了又想,却也只想起温庭筠的一句。”

    “哪一句?”

    “一宿秋风忆故乡。”

    阮炳才与她碰杯:“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