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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宛显然是醉意已上了头,余蘅便道:“我送你回家吧。”
“我才不要回家,你叫了姑娘来弹琴,我还没有听。”江宛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着很乖,口齿清晰,也算清醒。
余蘅似是无奈:“那就看吧。”
江宛却比他还要无奈,叹了口气:“我真没醉。”
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清醒过。
只是话有些密,还没想好说什么,便把话说完了。
“殿下,你为什么总到花雪楼来?”
三个穿鹅黄衣衫的姑娘抱着琵琶和筝走进屋里,打头的那个从腰间摸出了一杆笛子。
说要看歌舞的江宛却只定定望着他。
余蘅放软了声音,反问:“你不也总出来玩吗,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我和你可不一样。”江宛嘟囔道。
笛子的声音清凌凌响起来,江宛转头去看,慢慢地舒了口气。
与其说,她是喜欢出来玩,不如说她是喜欢这种热闹的感觉。
或者说,也不是喜欢热闹,只是想要逃避。
她坐在家里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就难免要想一想眼下这个悲哀的处境。
但在外面就不同了,看杂剧听说书都能让她进入另一个故事里,获得短暂的安宁。她不再去想自己的麻烦,糟糕的世道,还有遥远的现代记忆。
“因为我很痛苦。”
她的声音隐没与笛声琴音中,像是一阵缥缈的风。
“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这种争斗吗,用无辜者的性命来祭奠自己的仇恨,沈望竟然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受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宛看着浅红色的香甜酒液,“官道案游街那天,那些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那个小姑娘又能知道什么呢?他们杀她做什么呢?”
“我不能不去问,殿下,我没法不问自己。”
那些血淋淋事情就在她眼前发生,她不能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江宛又喝了一杯酒。
“从前你问我为什么要救阿柔,我没有告诉你,我现在来告诉你,”江宛道,“不是因为我善心泛滥,而是因为我看的已经够多了,那些挣扎求生连人都不算的女人,被买卖被奴役被践踏,殿下,看看她们的脚,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也莫过于此吧,我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当有个人在我眼前倒下时,我没法无动于衷,我不能不拉住她。”
“我心中有愧。”
她愧疚,因为她知道更好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余蘅专注地看着她,等她住了口,不自觉微微笑起来,她的醉话很有意思,醉态则和她弟弟江辞很像,都会说一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配着两颊酡红和水汪汪的眼睛,与平日的模样十分不同,倒是娇憨得可爱。
江宛若是知道自己这一篇掏心掏肺的话落在旁人耳里,只有可爱二字,大约是要生气的。
可她如今眼里却只有弹琵琶的那位姑娘了。
“她长得真好看啊。”江宛感叹道。
余蘅笑了:“你不认得她?”
江宛细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余蘅:“那是椿湾啊。”
“如果是她,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救了她的。”江宛晃了晃脑袋,“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救了我。”
“是。”那是他第二次救了她的命。
“那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从马车底下钻出来,满身泥草,头上裹着渗血的伤布,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受惊的瘦猫,踉跄着站不稳,一阵风都能刮跑的模样。
“勇。”余蘅说。
他望过去,烛光在他面上晕出模糊的阴影,像半张面具。
那么,他应该已经摘下了半张。
江宛醉醺醺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用手在嘴边圈了起来,凑近他的耳朵,说话的速度十分慢:“我有一句话,一直想说,但是不敢说。”
余蘅:“什么话?”
却正问到了她的伤心事。
江宛用手捂住眼睛,委屈道:“我想回家——”
第二天,她在茵茵院里睁开了眼。
这世上有一类人,喝完酒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但江宛很不幸不是那类人,她喝完酒以后,什么都忘不掉。
想起昨夜对余蘅说的那些话,她是一身一身出冷汗。
真是正事没说,光说废话了,还是差点暴露自己最大秘密的废话。
不过不是全无好处,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昨夜昭王送我回来,祖父可知道?”
想到余蘅把她说的“回家”理解成回娘家,江宛又觉得有点好笑。
“老太爷是不晓得的,殿下并未现身,”春鸢道,“不过夫人可还记得,今日与孙小姐约了去银楼的。”
“对啊。”江宛一拍脑门,“本来还想着蜻姐儿晚上没见我定要哭的,今日该好好陪陪她,竟忘了还与孙润蕴有约。”
春鸢服侍江宛换好衣裳:“夫人先回府用午膳,再去找孙小姐也是一样的。”
“也罢。”江宛道,“只是再跟王爷说一声,就说我还有事要与他商议。”
回府见了几个孩子,江宛将蜻姐儿抱了半天,忽然出了神。
昨晚叫她难得地说了些真心话,最真的便是那句“我想回家”了。
她拼命地建立自己与这个时空的联系,她有祖父,有弟弟,还有三个孩子,可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发疯一样地想要回到二十一世纪,她愿意抛下这里的一切。
蜻姐儿忽然伸手摸了摸江宛的脸。
江宛怔怔低头:“怎么了?”
蜻姐儿却没说话,只是依偎进她怀里。
江宛无声叹息,可惜她终究还是回不去的。
孙润蕴约她去鹤林银楼挑首饰,是为了今年宫里的七夕宴会做准备。
马车走到一半,却停了。
江宛问:“前面怎么了?”
陈护卫去看了一眼,回来道:“南齐的王爷给人治病呢。”
“还有这种热闹可看,”江宛掀开帘子望出去,“我可不能错过了。”
孙润蕴向来不是凑热闹的脾气,便道:“姐姐去吧,我在这儿坐着就行。”
“那我去了,”江宛的视线在冰盒茶水点心匣子上划过,便下了马车,“陈护卫,劳烦你看着马车。”
因这日是要和孙姑娘一起出门,穿男装恐引起误会,所以江宛穿的是女装,水蓝色的襦裙配淡青色的大袖衫,头发全部挽起,攒成桃心髻,点缀一把红宝发梳。
穿裙子到底行动不便,江宛见前方人挤人,顿时打了退堂鼓。
倪脍便说:“夫人不如去边上的酒楼里坐一坐。”
还不到饭点,酒楼里应该没什么人。
江宛点头道:“好。”
开在医馆边上的酒楼,生意注定不会太好。
伙计全出去看热闹了,只有掌柜的还守在里头。
倪脍道:“劳烦掌柜的给找个二楼临街的雅间。”
他说着,将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骑狼站在他身侧,他二人一个高壮一个猥矮,倒似哼哈二将转世。
不过掌柜的可不会挑剔客人的形容。
“您请好吧。”掌柜将布巾往肩上一搭,领着他们上楼了。
从二楼看下去,便十分清楚了。
那个腆着肚子的胖子就是南齐的多荣王爷李庞,穿着金线织的黄袍子,阳光一照,瑞气千条,跟个发光的圆南瓜似的。
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老头是伤者,伤口似乎在手臂上,已经被包扎过了。
穿着藏蓝袍子的中年男子是大夫,正急得满头大汗,在多荣王爷仆从们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李庞拍着肚子,用奇异的口音道:“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本王这味药,可是天上才有的仙丹,是我南齐的天师花费七七四十九天炼成的,本王心善,才愿意分你一颗,一颗下去,百痛全无。”
南齐王爷用南齐话叫了身边仆从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呼四。
那呼四身上的气质极为阴冷,刚才李王爷说推销词一样的长篇大论时,他全程连眼珠子也没转一下,像具死尸做成的傀儡,名字就是他的开关,喊了名字才能动。
呼四走到伤者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瓶,拔了塞子,捏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往老头嘴里一塞。
那老头痛得神智全无,大概是吞下去了。
但躺在地上的老头还是嚎。
蓝袍大夫被南齐人团团围住过不去,焦急道:“不成,你们这么不成,治病救人不是儿戏。”
也没人理他。
江宛道:“伤者似乎还是很痛,看样子这药见效还要一会儿。”
春鸢道:“说不准儿就是那王爷骗人罢了。”
“不可能,他又是仙丹,又是天师的,如果没用,他们南齐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江宛话音刚落,就见那伤者不再颤抖,平静了很多,整个人都松弛了。
江宛一愣。
这止疼效果真的可以算是立竿见影了,这才过去多久啊。
烈日当头,多荣王爷已经被晒得不行了,但仍像个尽职的推销员:“你瞧,你瞧,这不就行了!这不就不痛了!”
人群哗然。
日头实在大,快要将黄南瓜晒成南瓜干了,多荣王爷很快就离开了,但是聚集的人却越来越多。
江宛心里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