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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极不起眼的石屋,四壁由大小方正的石块垒砌,上面布满指甲盖大小的凸点,细细看去,那凸点竟是伏憩的类似甲虫之类的昆虫。
一盏黄豆似的烛光,在狭小而略显拥挤的空间内颤颤巍巍着。
靠北边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草堆,草堆里躺着个人,借着昏黄的烛光,可辨其清眉秀额,玉鼻桃唇,却是个二八年纪的少年,质地上好的锦丝蓝衫与这石屋格格不入,却又因它几处明显的撕裂,以及干涸的血迹而显得浑然一体。
那少年面色平静,无声无息,连胸口也无起伏,仿佛死了一般。
良久,木门被推来,进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蓬头垢面,满脸髭须,微凸的双眼炯炯闪烁,仿佛习惯夜视的猛兽之眼,看了眼草堆上的少年,然后脱下厚重而破败的外套,往右手边一扔,朝那少年走去。
原本伏憩在西墙上的甲壳虫仿佛受到了惊扰,争先恐后钻入墙根地缝里去,男人似乎习以为常,连看都没去看。
屋子的右侧是一堆叠放凌乱的陶罐,占了整整三分之一的空间,大概陶罐表面过于光滑,半扣在上面的外套慢慢滑动,最后倏地落在地上。
那男人只回头瞄了一眼,并没打算拾捡,呵了呵冻得有些红肿的手,从怀中掏了个果子,在草堆边坐了下来。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年的面庞,“嘎嘣”一声,鲜红的果肉带着汁水在男人发黄龃龉的牙齿间晕染开来。
“嗯,好吃!”男人满足地赞许,想了想,挖了一块,递到少年唇边,“儿子,要不要吃?”
鲜红的汁水染在少年唇上,少年似有所觉,秀眉立刻微微蹙起。
“咦?”男人仿佛看见鬼似的,收回手,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少年眉心。
少年眉心越皱越紧,浑身紧绷,额心渐渐冒出汗来,仿佛在经历某种痛苦的折磨,大概持续了数十秒,最后眉心陡然一松,眼角溢出一颗泪来。
“儿子?儿子!”
整个人跌落黑暗的虚空中,仿佛一块游木似的载浮载沉,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就算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她尝试去碰自己的身体,同样什么也没摸到,无尽无极,唯有神识,如果这就是死的感觉。
也不知这样飘荡了多久,头顶忽然出现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时绯清惊异地发现,这画面曾在某本书上见到过——是星天——难道人死后就归于星海之中了么?
她这样想着,欣喜地发现自己的神识竟渐渐上升,向那片星天飘去,然而就在这时,一股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强力陡然攥住她的神识,往下拽去,她费尽力气想挣开那股力量,却是徒劳,最后跌进一个黑暗而逼仄的笼子,这笼子他过于熟悉,让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人的肉身。
一个清晰可辨的声音钻入耳中。
“儿子?儿子你醒醒!”
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说,天道崩塌,人死之后无轮回?我怎么还能听到人说话?
仿佛想到某种可能,猛地坐起身。
昏暗烛光中,清晰可见被火炮炸过似的头发下一双泛着血丝的铜铃眼直勾勾,大塌鼻下边乱齿龃龉,皆是一片血红之色,正咧嘴朝他笑。
“鬼啊!”
时绯清吓得跳起来,缩到墙角,颤抖的手指向那鬼,“你你你你是什么鬼?”
根本不在意时绯清对他的惊恐与忌惮,笑嘻嘻凑上去,“儿子,你醒啦?鬼?鬼是什么东西?好吃吗?”
时绯清想起古书上所述之鬼,皆言无影无脚,这才抖索着视线,缓缓下移。
有影子,也有脚,原来不是鬼。
不对啊,一万年前,天界崩毁,幽冥界也跟着坍塌,这川泫哪里还有鬼怪,果然是书看得太多了!
镇定下来的时绯清,扯了扯衣角,咳了声,开始扫视这间石屋。
自从星河被封之后,川泫大陆,除了五大主城受结界护佑,和一些有财力开销结界支应的富裕镇郡,四季如春,其余地方皆终年寒如隆冬,入夜更甚。各处村寨居民为御祁寒,屋舍皆用廉价又实惠的炎石所建筑。
这间屋子也不例外,可时绯清却感到冷。明明没窗,只有一扇木门,还关着,也不知风从哪里灌进来。
连床榻都没有,她刚才不会就躺在这草堆里吧?
唯一的家当,缺了脚的凳子上一截拇指长的烛条,边上放了个破碗。
右边地上不知道堆了些什么破烂玩意。
最后视线再次落回那人身上。
看那副傻样尊容,也不像是个世外高人。自己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却毫发无损,这人怎么救的自己?
“你是什么人?”
“爹!我是你爹!”那人又咧嘴一笑,手中不知拿了个什么食物,往嘴里一送,唧吧唧吧咬起来。
爹你大爷!
时绯清看清,他手里是一只血液果。
血液果是长于川泫北部一种常见的植物,百年前,星天被封,气候骤变,这种生存力极强的寒性属植物血液果,便从川泫北部一度席卷整片大陆,一直止于南部炎庙古城边境。
这种植物虽然无毒,却有麻痹神经的作用,长期食用,会导致精神错乱,致痴致呆。
对于这人的状况,时绯清瞬间心底有了计较。
“喂,那东西不能吃,你还是少吃点。”毕竟救了自己,时绯清好意提醒。
男人三下两下把剩下的全送到嘴里,口齿不清地说道:“好吃,嗯,好吃!”将果核朝墙角处一丢,又往身上抹了抹,“睡觉,呵呵,吃饱睡觉!”
男人憨憨一笑,兀自倒下而睡,上身横在草堆的角落处,下身全在地上,看他样子,像是特意给他腾出地。
时绯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人虽然长得凶神恶煞,脑子不好使,不但救了她,还处处为她考虑,不像有些人外表光鲜亮丽,满口仁义道德,行得却是欺骗利用的勾当。
石屋一下子静了下来,坠崖前时凛说的那些话与十年来与时锦的点点滴滴,走花观花似的在脑海中交错浮现。
被自己调戏时,不但不恼反而淡若山梨花似的一笑;就算再生气时,也会被自己哄得七荤八素,最后露出宠溺而无奈的一笑;神剑潭那次走散后再见时,紧紧抱着自己,耳边是他失而复得的泣笑……
不小心得了风寒时无微不至的照顾,与书院弟子打斗时不问皂白的维护,以及那夜就算犯禁院规也要等她回来……
一帧帧,一幕幕,难道一切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
不,她不信!耳听为虚!至少也要听他亲口告诉。明日,明日就回去找他。
脚边某人不知何时已打起了呼噜。
烛火湮灭,暗夜沉沦。
时绯清的心跟着一点一点往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