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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王殿下轻而有力的声音尚且还在余音绕梁,时清然便听见耳畔传来另一阵嘈杂声响。
弄儿眼神一冷,迅疾伸手将她挡在身后,耳朵几不可闻地微微动了一动。
是马蹄、脚步声,叮叮当当的锁链声,还有和车辙碾过青石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弄儿瞥了一眼眼前的路,清冷的嗓音压低成为一线,越过高低不等的嘈杂,道,“来了。”
来了?
时清然揉揉被她握的太紧、有点儿发疼的手腕,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远远地,一顶墨绿色的马车彳亍而来,渐渐逼近。
马车两旁各自跟着两列捕快打扮的随从,没有一个人说话,周遭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
车子摇摇晃晃,顶上的翠玉摇碎了一顷的日光。
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堪称威风八面,打头的捕头也威风八面,一停脚就恶狠狠地冲着眼前的一众人瞪过来。
向来县老爷派他出去办事的时候他便会摆出这副姿态,为的是先发制人,先行一步震住对方。
只可惜这一次好像不是那么管用。
眼前是一个模样清隽斯文的俊秀青年,手边跟了两个同样身形单薄的小厮,还有个脑袋上裹着布条的小孩。
照理说这并不算的势均力敌,他们应当立即害怕才是,然而并没有。
尤其是为首的那青年连同稍微偏瘦些的那小厮,非但不害怕,甚至还将脑袋昂的十分高。
非但昂着脑袋,眼神也十分不友好,没有半点敬意!
真是岂有此理!除过县老爷,他还没见过在他眼前敢站的如此笔直且如此坦然淡定的人!
捕头在心底骂骂咧咧,骂骂咧咧之余有些紧张。
他横了一眼身后的一众手下,忽然又恢复了自信。
有这么多结实强干的手下在,难不成还怕收拾不了眼前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不成?
思及此,他赶紧粗着嗓子咳了几声,底气十足地吼道,“告状者何在?”
宋煜辰面不改色地上前一步,既不拱手也不作揖,只是道,“在此。”
捕头斜挑着眉毛别他一眼,“你有什么冤屈,说与我听。”
宋煜辰没说话,唇角挂着清淡恬然的笑意。
“我既然击鼓,自然是有些冤情的,不过我要等见了县令大人之后才能说。”
简直嚣张至极!
捕头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嚣张至此的百姓,“嘿”了一声后伸手向腰间
——那处悬着一条同大拇指一般粗细的链子,链子尽头连着两只铁环,被他三两下摆的哗里哗啦响。
抖足了链子,捕头得意洋洋,很有气势地扬起下巴。
镇南王殿下瞥他一眼,笑着问身边的少年,“你有没有听说过‘连舟’?”
兴旺愣了愣,不知他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从何而来,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没什么,小孩子的耍货罢了,王城那边像你这般的年轻孩子都有。”
兴旺眼底流淌过一丝本能的艳羡,继而又暗淡下去。
闻声,宋煜辰笑的愈发温柔清澈,“没关系,我只是问问看,既然你没有,那么下次见面时我送一个给你,可好?”
兴旺许久没有被当成过孩子对待,给他这一笑弄得有些受宠若惊,本能地想要点头,一身在诗书礼训中泡出来的习惯却没容许他这样做。
多好的一位公子啊。
一想到自己曾在这位公子点的酒水中偷偷地吐过唾沫,兴旺就觉得很是羞愧,手指不自觉地绞住了衣裳下摆,毫无章法地揉搓起来。
“多、多谢先生......”
眼看着这一双无法无天的百姓当着他的面开始唠起了家常,捕头重重地清清嗓子,想要说些什么掷地有声又雄浑豪壮的话来撑撑场面。
然而还没等他将事先编排好的威风话说出来,身后的马车里忽然传来“咚”一声动静,仿佛是什么重物落了地。
紧跟着便是师爷扯着嗓子的叫唤,“啰嗦什么,叫人犯先上堂候着!”
师爷的嗓子吊得很高,叫捕头一下子想到了前些日子吊在城门上的那个流民。
也不知道是从哪逃难过来的人,好好的五尺汉子饿成了一把皮包骨,却还不老实,竟然跑到县太爷家后院的泔水桶附近偷东西吃!
泔水如何,剩饭剩菜又如何?
那都是给县老爷养在后院里的狗准备的,被这等贱民吃了,狗吃什么?
简直是岂有此理!
圣人道,鸡鸣狗盗者同而不周。
因此他不值得同情,被吊上城门楼子的时候还存着一点力气,愤怒而无力的叫喊声同此刻的师爷有些相似。
捕头记得,县老爷因为那事震怒了许久,听说连晚膳的肘子都只勉强吃下了一个半而已。
他不说,众人心里也亮如明镜——县老爷鞠躬尽瘁,为一方百姓呕心沥血,却遭遇这等不幸,是为心寒太过所致。
可如今看来,若要论胆大包天且目中无人的程度,眼前这位不知要比那汉子高上多少。
看来也是个离死不远的主。
反正人都要死了,还同他计较那样多做什么?他想要嚣张,便尽管让他嚣张去好了!
罢了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就全当是他做善事了。
捕头为自己的宽宏大量和慈悲心胸十分感动。
然后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赶紧点头哈腰地应了一声,旋即回过头来便开始吼,
“都起开起开,别堵在县衙门口,妨碍官差办事的,通通按谋逆罪名处理,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轿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落在大门前面。
摸着良心说,时清然认为无论是从规模还是气势上来讲,这顶轿子绝对算得上是她生平见过最为壮观的,甚至赛过宋煜寻的龙辇。
龙辇好在金碧辉煌,可宋煜寻那副温敦敦的模样往上一坐,好看是好看的,却难免会显得气势不足。
不像眼前这个,虽然很丑,却也丑的蛮横霸道。
“光明正大”的县衙门同这轿子一比,显得小巫见大巫,门太窄,轿子两端的木头横梁是贴着门滑进去的,留下两道黑青擦痕。
活像体型宽阔的大胖子硬要挤进细溜溜的小缝里去,足足要抹上两壶油不止。
轿子上没油,抬轿子的一行捕快瘦的如同麻秸秆,那么——
油就只能是从一个地方流出来了。
宋煜辰眯起狭长的眸子,视线钉在硕大的轿子里边,仿佛能穿透那四面木头,望见里面坐着的虎豹豺狼。
继而,唇边温柔清浅的笑意骤然褪去,敛于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