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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晨,他方才来到太医院,钥匙还没从袖口掏出来,腐朽陈旧的门锁便被栖梧宫中一波一波的小宫女和内侍折腾开了。
栖梧宫一有事,别的地方怎么样他不知道,但太医院是一定要跟着地动山摇上好一阵子的。
老太医一刻钟都没敢耽搁,提着官服一角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明明前些时日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今日到了他当值,便又触上了这么个霉头?
等跑到栖梧宫大门前的时候,他本就昏花的老眼几乎有些发黑。
老太医咬牙切齿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很想要结结实实地骂上两句娘,有生以来头一遭觉得时间过的该死的快。
然而人在慌不择路的时候大约是很容易双标的,这一秒还笃定不疑的真理下一秒就很有可能又会被踏进无底深渊。
方才着急忙慌地给皇后娘娘诊脉的时候他倒还没太在意时间,这会儿一走出来,在外边方才等了这么一会儿,他竟不可遏制地惶恐起来。
外边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带着微凉的晨露,将他吹得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又恨不得仰头问天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
耳边陡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新皇陛下不紧不慢地迈了出来,手指探在背后,从容而淡然地将内殿的门关上。
他背对着那勾栏画廊如仙宫的殿门,朝服之下,衣袂微扬,露出一层明黄的中衣。
少年天子凝着眼前的一团虚无,眸底神色晦暗,面上没有分毫表情,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老太医于是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来,十分熟练地以头抢地,“噗通”一声跪下了,“皇上,老臣——”
听见他嗷出来的这么一嗓子,宋煜寻才偏过头来,瞥了一眼老太医那白的堪比玉翎管的褶子脸,冷声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
平日里总是贴身伺候的小宫女脸色更白,魂窍仿佛已经顺着气息一起呼了出去。
她整个身子像个空壳,全凭一口气勉强吊着。
闻声,她一时间竟是没有应声,最后还是身边那位小宫女实在看不下去,打着哆嗦掐了她一把。
然后这小宫女才“噌”一下回过神来,猛然打了个激灵,膝盖同样一弯,霎时间人就只剩下了半截高。
“陛下......娘娘早晨用早膳的时候还好好的,然后她和奴婢说,想出去走走,奴婢怕娘娘着凉,就想去给娘娘把斗篷取出来,谁知道娘娘就趁着这个时候跑出了大殿......”
她磕磕巴巴地说了方才一半,宋煜寻那张向来温和如白玉的面容就沉了下去。
小宫女于是哆嗦的更厉害了,索性将前半个身子也趴在了地上,小心翼翼了半天才敢接着往下说,
“奴婢没拦住,娘娘跑的太快,差点儿在门前绊倒,幸好后来被栖梧宫前的侍卫看到......之后娘娘便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子之后手足开始抽搐,奴婢吓坏了,所以才擅闯了金銮殿......”
“陛下,陛下饶命啊!”
“砰”的一声,她将脑门结结实实地砸在地板上。
是了,方才刚一进门他就看见了,绵绵脸上带着泪痕。
这小宫女所言不虚。
她口中仿佛含着一口水,说话时混沌不清,一共不过也就说了三言两语而已。
那三言两语却仿佛化作了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割破空气呼啸而来,打着旋地捅进了少年天子的心窝里。
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吃痛般的,随后很快又恢复如常,胸口多了个无形的血窟窿。
宋煜寻猛地攥了一把袖口又迅疾松开,额角上青筋微微跳了一下,鬓角紧绷。
那小宫女虽然吓得已经不知所云,好在此刻脑袋已经快要扎进了土里,没有看见少年天子这阴沉得不同寻常的脸色。
大殿里剩余的一干人等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吓得不轻,一时间全都将下巴埋进胸口,噤若寒蝉。
宋煜寻终究还是回过了神来,强行将一口腥甜卡在了喉咙之下。
随即,他在一众胆战心惊的视线之下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只是沉着脸色道,“一整个栖梧宫的人都没能拦得住皇后?”
小宫女哑了火,哆嗦的像个单薄的筛子。
宋煜寻冷笑了一下,冷不丁地转过头去看向太医,“你来说。”
老太医擦了一把脖子上的冷汗,额头几乎紧紧贴在了手背上,在陛下两道炯炯眼神之下磕磕绊绊了半天,才勉强道,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宋煜寻长身玉立地站着,身影投射下来,在大殿的地上凝成一道修长的剑。
他轻轻地道,“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割了好了。”
太医猛然打了个激灵,利利索索地道,“皇后娘娘这是旧疾在身,加之或许新生心病,故而才会做出此等异常之事。臣已经诊过脉,脉象有些虚浮......”
他战战兢兢地搜肠刮肚,战战兢兢地措着辞,战战兢兢地捡着可怜的几个勉强能够入耳的字眼。
可惜新皇陛下完全没打算体谅他这份小心翼翼,冷不丁地插了句话道,
“你如何知道皇后有新生的心病?”
可怜老太医一大把年纪,身子骨已经到了残年,随时都有可能化作一把风烛,却还得在这位年轻人面前做小伏低。
涔涔冷汗顺着掌心往下流,湿透了花纹繁复精美的氍毹。
老太医哆哆嗦嗦,恨不能将脑袋埋得再深一些。
他道,“臣只是揣测,或许是这样,毕竟皇后娘娘本来身子就不太好,如今有喜,孕妇更是容易情绪不稳定,......”
宋煜寻又打断他的话,问,“有什么解决办法么?”
老太医连汗都不敢擦,声音几乎压成了一线,“臣也不敢妄断,照着娘娘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是以安神为主......”
这偌大的殿里,一时间只剩下老太医一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由高到低,最后归于无。
有些不太如意的话他是万万不能,也不敢直言不讳地说出来的。
方才里边又哭又笑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是皇帝陛下捧在心尖上疼爱的人,也是整个皇宫中众人心照不宣的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