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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宿抚敲打过了徐峥一番后,送到他书房的奏折数目就开始锐减。
新君登基以来为处理朝政宵衣旰食,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全靠应承安解乏,猛地清闲下来还不太适应,甚至心中生疑,叫禁卫从内阁中取来奏折归档记录一一对照,辨别出不再送到他面前的那部分奏折均是早有成例,即使递来也不过批复“循旧例”三字的老生常谈,才稍稍放下戒备,转而琢磨起制衡之术。
朝中同年同乡同党数不胜数,关系盘根错节,饶是宿抚早令僚佐收集整理信息,一时之间也难以全功,全凭摸索,不似应承安那般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因此细究起来,虽然花费在朝政中的时间被砍半,反而更劳心劳力,多日不得安枕。
应承安在时大约是不想在他面前露怯,为朝政忙碌时并不觉多劳累,然而应承安离宫后一对上满桌奏折,不知为何顿时困倦不堪,强撑着翻看了两本,提笔时不慎沾满了浓墨,一笔下去污了半本奏折。
专司整理奏折的禁卫见状慌忙把折子从宿抚手下夺走,取来空白宣纸覆在上面,忙碌半晌,发现实在难以补救,只得转回内阁去换副本。
宿抚放下笔,唤来宫人送上热水,痛快地洗了把脸,仰头靠在龙椅上小憩。
片刻后禁卫带着奏折副本去而复返,正挣扎着坐起来准备重看一遍奏本,余光瞥到轮值的雁探蹑手蹑脚地往桌角新放了两三本折子,打头一本明晃晃地署着越梅臣的名字。
眼下越梅臣手头只有搜寻蔺自明和诸略的去向,与监视应承安这两件差事,他昨天一直呆在含元宫,关于蔺自明的奏报是户凭代写,这份奏折只能与应承安有关,无外乎他又暗中策划筹谋生事云云。
宿抚拿起奏折,漫不经心地展开扫了一眼,摆手示意雁探退下。
奏本中果真满篇都在暗示应承安图谋不轨,宿抚早有猜测,见越梅臣如临大敌也不以为意,只是指腹不自觉摩挲起“汤池密会”四个字,心想:此人可是伯劳官之首?
过了片刻,又情不自禁地抓起奏本看了一遍,揣测道:为何遣词如此暧昧?
宿抚自己对应承安抱有不可言说的心思,看别人也疑神疑鬼,他心猿意马地处理了一摞奏折,跳起来去见应承安,冲他唱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越梅臣自从在汤池底搜出通往瘦湖的密道后就下令将怀义王严加看管起来,应承安被迫禁足,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只得坐在窗前无所事事地默写宿抚登基时昭告天下的诏书。
写到“摊丁入亩之法”时猝不及防地从窗外冒出来一个宿抚冲他唱情诗,毁了一字,气得把笔往桌上一拍,怒道:“彼何人斯?”
宿抚换了件玄黑常服,衣领上以金线绣龙纹,齿间叼着一枝桂花,眼眸中有极漂亮的笑意,剑眉飞入鬓,日色从他身后而来,将他映得神采飞扬,活似冒失地前来幽会佳人的少年——
可惜佳人心烦意乱,一身杀气,撂了笔就要把他关在窗外。
宿抚抵住窗扉,一抬脚利落地翻了进来,摘下桂花别在窗楹间,笑盈盈地说:“今日新得一篓蟹,忽然想到承安,就来了。”
以膏蟹佐姜茶,适秋高气爽之天,寻一开阔之地,知己闲谈,应承安也曾将之引为乐事。
如今物是人非,便成恨事。
应承安与宿抚对视片刻,收起一身尖刺,往后退了半步,稍低下头,温顺道:“臣不当陛下爱重,铭感五内,恕不能受。”
伫在院中的越梅臣好似终于意识到这个白日里跑来找应承安唱情诗的人是自家皇帝,步履飘忽地走进来向他见礼,大概是如在梦中,起身后还直勾勾地盯着宿抚,全然不记得遵礼守节。
那枝被宿抚折下的桂花开得极好,花团拥簇着缀在枝头,招摇着清甜香气,被风卷起扑人面颊。
越梅臣回过神来,迟疑地唤宿抚道:“陛下此来”
宿抚斜倚着窗扉,抬手止住他话音,缓缓匿去唇边笑意,望了越梅臣一眼,道:“朕有分寸,你且退下。”
他面上那点年少意气与笑一同消失,一敛眉又是威仪深重的帝王模样,越梅臣谨慎地低头应“是”,倒退而出,对着门外禁卫做了个暂且避让的手势。
应承安走回桌前,伸手拾起横在纸面上的羊毫,在笔洗中涮净墨,掀起被墨污的宣纸扔进桌下火盆,心不在焉地在桌上写了一字:“蟹。”
指腹上不巧留了一点笔洗中的水,留下印痕,宿抚余光瞥见,不禁失笑。
他并未看到应承安原先写了什么,但看这寝宫中并无消遣之物,也知他百无聊赖,因而将带来的膏蟹与他一道分食后,不待补骨脂发作便起身离去。
应承安坐在桂树下,手中端着一盏微热的姜茶,近乎迷惑地看了宿抚离去的背影一会儿,齿尖咬了咬茶杯边沿,苦恼地把剩下的茶底喝尽,带着一手膏蟹的味道躺到了床上。
越梅臣被宿抚撵回雁探司给忙得焦头烂额的户凭分忧,临走前对自己带来的几个雁探千叮万嘱,一定不要让应承安离开视线,因此他回到卧房后雁探和禁卫彼此对视了一眼,一个身材魁梧的禁卫熟练地撬开窗扉窜上了房梁。
却不曾想含元宫中房舍年久失修,房梁上堆了一层指节厚的灰,刚一落上去那灰就被一脚踢下房梁,落得四处都是,还将他熏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应承安不通武艺,禁卫对上他时便稍稍失了谨慎,这一下失手猝不及防,单膝跪在房梁上僵硬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探头出去观察应承安。
只见锦被裹着一团人形,大约是背对着他,透过床幔只能看到一点乌黑,是发髻颜色,好似没听见他这一番响动。
禁卫情不自禁地出了口气,再看满房梁的灰尘,便不太想挪动,于是无声地在原处盘膝坐下,解下腰上佩刀横放在膝头,微微侧过身去,用余光盯住了应承安。
片刻后那团锦被动了下,探出一只手往放在床头的衣物上摸了片刻,抓来一物,复又缩入被中。
禁卫狐疑地盯了一会儿,发现他再没有多余动作,只有锦被颤个不停,活似忍受莫大痛苦,不由将佩刀夹在身侧,起身向床头挪了一段,犹豫地摸着刀柄,不知是该跳下去查看,还是转身出去禀告上官。
应承安将装有补骨脂的香囊一并带出了兴都宫,此时毒发峻烈,身边无人,杂念丛生,精疲力尽地攥住了那一枚香囊,手臂便脱力地从床头滑下,香囊滚向床角,与他只有许尺之遥,却无力将它取来。
应承安挣命似的咬了下牙,强自睁开眼望着夹在角落中的香囊,酸胀不堪的手臂微微动了下,颓然地横在了床边。
禁卫下定决心,夹着佩刀从房梁上跃下,抬手扣住床幔,沉声唤道:“怀义王?”
应承安此时神智昏沉,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叫自己,只任由肢体无力地散开,仰面倒在床上,从喉咙底滚出了一声极轻的喘息。
禁卫连唤了他数声,仍未得到答复,心生不安,道了句“得罪”,便要掀开床幔查看。
然而他刚撩起帘幔一角,就被去而复返的宿抚叫住,道:“你且下去,退避三丈。”
宿抚手中提着一壶酒,眉眼间笑意吟吟,显然心情极佳。
禁卫与他见礼,迟疑了一下,将刚才看到的情形禀告给皇帝,才躬身退下,走出门正要转述宿抚的吩咐,一抬头望见满院的书画珍奇和摆在正中间的精致沙盘,忍不住磕绊了一下。
“陛下命我等暂且退避,”他神游天外似的说,“这是怎么回事?”
满院糙汉没一个能解新君讨好心上人的心思,纷纷摇头,胡乱猜测道:“可能是宫里摆不下了。”
宿抚撵走禁卫后并未掀开床幔,他在床边稍站了片刻,无动于衷地看着应承安挣扎至脱力,死过一般仰倒,才闭了一下眼,转身从窗楹间取下桂花,阖严门扉,解衣登床,照例将他玩弄了一遭。
应承安酸胀无力,反抗不得,只哽咽似的喘息,汗珠与水混在一处落下,浇得皮肉湿透。
天色微暗时宿抚才起身唤人取热水来,将两人身上粘腻打理干净,更换新衣,不由分说地揽着应承安的腰把他哄出了房门。
书画珍奇已经被收进了空置的厢房,眼下还摆在院中的只有那副沙盘,夕阳相照,平添肃杀之气。
应承安视线落在那上面,迟缓地分辨出是宿抚原先摆在书房中的沙盘,眼睫微微颤了下,又疲惫地挪了开,低声问:“陛下究竟何意?”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听起来透着倦怠,偏生诱人,宿抚撑住他肩背往桂树下走,餍足道:“唯独国与志,重于承安。”
他一指沙盘,意气风发地说:“愿以江山太平奉承安。”
应承安目光在沙盘上停留了片刻,不解地问:“我与江山之间,为何要多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