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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鹤虽然拿了会元,但是说句能气死同门的话,他真觉得自己不是跟着先生读书的料子。
这倒不是说他不会读书,他挺会的。他就是不能跟着先生读书。每次赶去学堂的时辰总是格外消磨人,只要他想着自己是去读昨日读的书,今日先生会将一篇好好的文章剖得跟案台上的猪似的,他就觉得十分没劲。
他也不是没跟阿娘说过,自己在家读书,但是阿娘说什么也要他去学堂。
宋知鹤在学堂,读书的本事没什么进益,被同门欺负着、讽刺着,察言观色、斡旋交际的本事倒是精进不少。
刚进学堂的时候,谁都知道他哥哥欠了一屁股债,父亲刚死,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都知道逮着了落架的凤凰没毛的鸡。
宋知鹤进学堂的第一天,将学堂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第二日同窗便对他客气不少。
以诚待人者,人亦诚以待。宋知鹤还是在书上读到这句话,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从此便奉为人生圭臬,但是其实那天拿起笤帚的时候,他只是想着每天家里的地,都是他打扫的,他只是习惯了。
但是他对于学堂的记忆,也就仅止于此,并未有太多的留念或者唏嘘,赴考那日拜别同窗,有一位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同窗送他回家,哭得眼睛都红肿了,他也没能感同身受。
宋知鹤走出学堂,心想,果真是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
在江州的时候,右王闲谈间曾问他,若是重来一次,会不会仔细的研究朝廷法令,准备殿试考个状元,宋知鹤想了一想,自己确乎已经做到最好了,再在学堂里待上十余年?可饶了他吧。
应考的时候,大家心中都有壮志。陛下初政,朝中刚落马了许多太后党,正是缺人才的时候,同期都隐隐得觉着,此行若是能考上,那就是参与了陛下的安邦大业,投身了革新的洪流。
宋知鹤应考前一天也激动得一整夜没睡着觉。
他半夜起来,吵醒了浅眠的阿娘,母子两个干脆就坐在屋檐下边看星星。
春闱的考场上,他写文章的时候,心情仍是澎湃的,文章一大段一大段的,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在笔底,整场考试都顾不上出恭,写得废寝忘食。宋知鹤走出考场时整个人又饿又高兴,被春阳一晒,眼睛没睁开,头先晕了一晕。还是回到家里灌了一肚子水,倒在太师椅上,人心里才平静下来。
然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那时就觉得自己该是会元,以后肯定是会做官的,那他要温书吗?好像也不必。该记住的他早就记住了。他坐在家里,有些无所事事。
就找了笤帚来,把家里全打扫了一遍。
宋知鹤这才开始想想自己。他之所以读书,不是为了求仕,而是为了高兴。或许是因为爹爹早逝,哥哥又变了一个样,因此他只能抓住仅有的一点儿高兴不放手,那点儿高兴就是邻里的夸赞。
他会作文,会作诗,也会出题,因此同窗也羡慕他有个读书的脑子。至于右王所说的,读着读着便有的志向,那可能就是继续因为读书作文受到夸赞。
十一月初九是他的生辰,在江州也没法举行什么加冠仪式,徐凤笙为他取了字,叫做沃洲,对他道:“加冠是男子厉心成人之礼,同期里,你最懂友爱同僚、正言正行的道理,也不缺这个仪式。”
这是极高的赞誉了。宋知鹤也知道,论写文章策论、针砭时弊,他并不是同期最好的,但是座主格外器重他,就是因为他性子好,更容易走得远。
但其实就他这个虚荣的个性,他觉得自己并不能走得很远。
徐凤笙愿意栽培他,其实还是不够了解他。
右王也是一样。
倒是定宗兄能欣赏他的文章,再加上战局越来越好,所以宋知鹤总是去拜访,连着几回在邈云街的学堂遇上定宗兄,还给孩子们上了几回课,宋知鹤感到很是新奇,就更常去那里,跟定宗兄说起自己在秣陵开的书局,打算着请定宗兄回去跟他一块儿著书。
有时宋知鹤去的时候遇上右王,就三人一起凑个桌吃饭。
除夕的时候,学堂无人,右王想着定宗兄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就约了定宗兄到邈云街来,宋知鹤自然也是乐意,还亲自下厨做了一道牛肉锅贴,权当添个乡味,定宗兄反而不领他的情,说着“君子远庖厨”。
宋知鹤瞧着他,吃得倒香,就是吃完整盘也不说一句话夸他。
爆竹炸响,宋知鹤就对右王道:“右王殿下,新年吉祥。”
这是他头次在外过年,右王给他斟了杯酒,道:“同乐。”
新年一过,战事很快就落下帷幕,随之而来的就是和谈的重任,这还是江州被攻陷以来,南周少见的在和谈桌上占据高处,再加上陛下定了东宫,一连串的好事纷至沓来,定宗兄也接受了他的邀请,到秣陵来照顾他的书局,闲暇之余著书。
“去中书省?”宋知鹤好不容易把战事的事务全部收尾,新的事情又来了。
徐凤笙道:“是,和谈的结果、草拟文书的事务,你应当可以胜任了,我向陛下奏请过,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有什么事不懂的,多问问右相。”
宋知鹤便道了声是,收拾东西离开了翰林院。
和谈这事情,没一旬两旬地谈不完,草拟的文书总是要改,和谈的官员那边每次来人,中书省同僚就是一阵头疼,宋知鹤见这事情实在不好做,有回就帮着接洽的同僚整理和谈桌上刚下的文书,右相看了,难得的满意。
于是和和谈官员接洽的事情,就落到宋知鹤头上来了。
同僚乐得清闲,宋知鹤则是乐得忙活。
以前给他指派的事务,总是收尾事务,办得好或不好,其实影响不大,偏偏事务要从所有同僚手上滚过一圈才能落得他手上,着手做的时候,右相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搞得宋知鹤活不重,倒是总熬夜。
这下好了,他第一个做,虽然活多,但是做完之后就清闲几日。
右相看他交上来的东西,总是先冷哼一声,然后道:“不错。”
但是随之而来的人倒是麻烦。
以往和谈那边来接洽的人不定,但是自从宋知鹤来接洽后,来的人就总是尉迟琰,宋知鹤总想着右王殿下的话,况且自从除夕之后杨大人被调任地方官,右王和座主弹劾尉迟琰那是常有的事。
宋知鹤也就没跟尉迟琰多热络,但是似乎尉迟琰对他很感兴趣,一口一个沃洲贤弟,三番五次约他喝酒去。
宋知鹤答应了一次,他酒量浅,被尉迟琰灌得隔夜头疼,之后几次就如实婉拒道:“家母抱恙,最近除了忙事务,还得回家照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家母抱恙是事实,但是抽不出时间就是胡说了,阿娘有邻里帮着照看,老人家缠绵病榻,反而是多几个人照顾、每天见着不同的人显得热闹。
久病床上无慈母啊。
宋知鹤觉得别家未必如此,倒是他阿娘独树一帜,有的时候看他多了心烦。
尉迟琰也就不再邀约,只是有时送一些上品的燕窝去宋知鹤的书局,这点东西,退回去反倒显得矫揉造作,宋知鹤就全炖了给阿娘喝,暗地里留意着尉迟琰。
和谈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
陛下请杨大人回京述职一番,人人都以为杨大人要东山再起的时候,陛下却将杨大人派去了江州,宋知鹤陪着座主送别了杨大人,回到书局,就见着了右王。
右王似乎并不知道这书局是他的产业,见了他还有些惊讶,道:“好久不见。”
宋知鹤就猜到,她是来找定宗兄的。
宋知鹤见她似乎有话要说,但没跟她多说,只是道:“好久不见,殿下自便吧。”
他到里屋去,发现阿娘不在,猜测她肯定是自己找了个轿子回城郊住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当即有些无奈,但是外边右王还在和定宗兄谈事情,他就在书房里把所有的书都从书柜上取下来,整理一番,重新放好。
再出门去的时候,发觉右王还没走,在那里站着看书,倒像是没钱买书看的孩子。
这个身份放在右王身上很是滑稽,但是宋知鹤也没想笑。
见他出来,右王才抬起眼睛,问:“忙完了?”
瞎忙了一个时辰,宋知鹤喝口茶,道:“也不算忙。”
“我本来去中书省找你。”右王道,“右相说你不在,我就只能来找定宗兄······你常来这儿找他?”
宋知鹤这才知道她是想通过定宗兄找到他,有些惊讶,道:“不是、这是我开的书局。”
右王“哦”一声,宋知鹤才意识到她恐怕是站在这站了这么久,赶紧把人请到后面:“殿下请。”
宋知鹤晾着右王一个时辰,这会儿开始难为情了,请她坐下后就拿了自酿的酒请她品尝,又端了一杯清火温性的茶来,右王并不直言来意,先是夸赞了一番他自酿的酒,而后问他:“刚忙什么呢?行色匆匆的。”
宋知鹤总不能说在收拾书吧,就道:“没忙什么。”
右王却没刚开始认识的时候那么好糊弄,就问:“你不是去送杨先生了吗?怎么?心情不好?”
宋知鹤道:“我心情挺好的。”
右王没再纠结这个,往擂茶上吹一口气,看着杯中的涟漪,道:“我准备对尉迟琰下手了。”
宋知鹤立刻打起精神来。
他也知道,右王看中他的机灵,一开始只是觉得他没考上状元,对尉迟琰会有怨怼,准备借他的刀,宋知鹤却并不乐意。
但是现在,右王的事就是朋友的事,朋友要帮忙,别说借把刀了,两肋插刀都是可以的。
右王道:“但是我如今手上的筹码,不足以扳倒他。”
宋知鹤便道:“我知道一件事,或许能帮上忙。”
右王显然是有主意的,但是听他这样说,就先没提,而是示意他讲下去,宋知鹤便道:“尉迟琰现任上并无什么错处,但是先前,他曾经向殿前司的侍卫行贿。”
右王一愣,道:“你如何得知?”
宋知鹤当即哑火。
怎么说呢?
其实在簪花宴上见到右王之后,他曾经多方打听过,有人说那位姑娘来之前刚打完马球,所以才穿了一身骑装,宋知鹤经营着书局,总要和各类商人打交道,特意认识了一位拍卖行的生意朋友,秣陵马球之风盛行,许多好货都是从拍卖行才能买到。
宋知鹤想着,要结交这位姑娘的话,总得投其所好吧。
开始留意尉迟琰后,宋知鹤就得知,他曾经是拍卖马具的拍卖行常客,只是他总是出高价买一些并不十分优良的货,这才叫拍卖行的老板记住了,顺着这路一查,发现马具的来源和去路都是殿前司和拍卖行的中间人,只是这些马具在这里周转一番,少说也有千余两的赃款。
宋知鹤只能说:“我认识个生意上的朋友,他替我留意着的。”
右王点点头,道:“只是,行贿的话,要治他的罪还是勉强······毕竟刚刚和谈,他是立了功的。”
宋知鹤道:“不,殿下您想。陛下刚登基的时候,殿前司常伴驾出猎,除了老臣和皇亲,这些侍卫,是最了解圣意的人,尉迟琰的优势也正是了解圣意。”
右王道:“你是说,他向殿前司的侍卫行贿,是为了探听——”
“但这件事坏也就坏在殿前司上。”宋知鹤道,“殿下想清楚。我听闻殿前司虞侯也是陛下的股肱之臣,要是为了尉迟琰开罪了——”
右王笑道:“你多虑了,薄大人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右王敲了敲椅子扶手,道:“相反,薄大人向陛下‘无意中提及’此事,反倒比我直接上书要高明得多。”
这之后右王便再没有提起此事,宋知鹤也就一切如旧,只是自从知道右王要对尉迟琰下手之后,他就总是在街上遇上右王,不是在酒楼,就是在歌馆,宋知鹤发觉,右王特别喜欢坐在沿街的窗户上,每回一抬头就能看见,有时候右王察觉到他的目光,也会下来跟他说几句,但是大多数时候她就坐在那笑,和屋内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知鹤也劝过她:“殿下总坐在那种地方,万一酒酣耳热被冷风吹凉了怎么办?”
右王不甚在意,道:“放心,我练武的人,身子没那么弱。”
后来入秋的时候,有一阵子没见着右王,宋知鹤看着城郊院后的山杏结了许多,分给左邻右舍之后还剩下许多,就带了些去右王府拜会。
他想着没能在街上遇着右王,可能是因为她待在府里了,谁知去的时候管家出来回话,说右王去了河上,宋知鹤觉得纳闷,右王以前很少去河上,但他还是去了,很快就在一溜拴马的地方找到了右王的马,小厮正站在一旁,给他指了路。
右王这次身旁只有一个人,而且是生面孔,宋知鹤也就没有上前,正准备把山杏给小厮后就打道回府,结果右王却看到了他,他也就遥遥地打了招呼,然后离开了。
小厮见他拿的是山杏,颇怀念地跟他唠嗑山上的风物,宋知鹤也就站在那跟他说了许久,直到右王回来。
右王身边已经没有人了,见到宋知鹤手里的山杏,正要就着河水洗一个吃,人还没蹲下去,宋知鹤一个头疼,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把她从河边拉开了,拉完他才觉得不妥,道:“下官逾矩了。”
“无事无事。”右王说着,就从怀里掏了一个帕子出来擦了山杏,剥开皮吃,道,“沃洲兄还有事吗?无事的话陪我走走?”
宋知鹤确实无事,也就拎着一袋山杏沿着河上的店面慢慢晃悠,他问:“今日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前一段时间都没见。”
“哦。”右王道,“入秋嘛,我母妃着了风寒,我进宫照顾她去了,她身子弱,也是我生下来的时候胎位不正,才落了病根。她年纪一大,总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让我相看一下夫婿,这是人家定的位置,我懒得选地方。”
宋知鹤听了,道:“我听闻难产的孩子身子也弱,殿下怎么还好酒呢?”
问了这个,他没等右王回答,又问道:“今日那位郎君,右王觉得如何?”
右王瞟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管得挺多,答道:“我儿时身子是弱,但练武之后便好多了。”
右王已经吃完了一个山杏,宋知鹤就拿自己的帕子包了再放一个在她手心里,右王接过了,接着剥皮,问道:“这是你家种的?”
宋知鹤道:“院后的一株野山杏,也是看中了这棵树才买那块地的。”
右王道:“挺好,我还没去过你城郊的宅子,下回去看看。”
右王吃了几个山杏,就折返回了拴马的地方,让小厮牵着马跟着,慢慢往右王府走,宋知鹤和右王断断续续说着话,有了上句没下句的,本该分手的时候,宋知鹤还是执意送右王回府,右王就笑:“得了吧,跟你一路走回去?我想骑马。”
宋知鹤知道她是累了,就道:“殿下骑马,下官走路,没事的。”
“怎么又下官下官的了?”右王道,她没有推辞,翻身上了马,“你那山杏提了一路,要不给我?”
小厮见状,忙把缰绳往宋知鹤手里一塞,接过了宋知鹤手上的山杏,倒叫宋知鹤愣了一愣,随后就乖乖地给右王牵马了。
宋知鹤想了想,问道:“静太妃经常为殿下相看夫婿吗?”
右王道:“每大病一场就提一回吧,平日倒还好······令慈不如此吗?沃洲兄还没有妻小吧?”
宋知鹤本想说他的阿娘就喜欢后院塘里几尾鱼,屋前路上几丛花,很少操心他的事情,但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说:“也是催的······为人父母,不就想着子女儿孙的福分吗?”
右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沃洲兄没有人选?”
宋知鹤懒得再装,干脆就说了:“有倒是有,只是我家家道中落后,门不当户不对的,志趣也不是完全相合。”
右王道:“这有何难?我听皇兄的意思,他准备升迁你了,朝中空虚,等做到了侍郎,尉迟琰一倒,你便是朝中新锐第一人,就是今后任中书舍人,封侯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知鹤想说的根本不是门户问题,他有些无奈,道:“我志不在此。”
右王皱皱眉,重复道:“这是皇兄的意思。”
宋知鹤只能道:“陛下想开万世太平,为的不过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即使是多一郡的人安享盛世,也是不世之功,我只想做那许多人中的一个。”
右王听罢,冷哼一声,道:“我单问一句,你座主就该在你身上花那么功夫?她这些年诸事不争,把你当亲弟弟一般栽培······你这些话,应当先跟她说明。我能理解你的志向,但是为了栽培你一个,许多同期的门生都没能——”
右王沉默许久,方道:“我说话不留情面。”
宋知鹤道:“殿下说得已经极尽委婉了。”
右王骑在马上,叹了口气,对他道:“沃洲兄,你我相识也快一年,我便也坦诚地说些话。我并非你所想的那般,若是现在我被贬为庶民,倒也清闲自在,只是我生来就姓越,因此我不逼你,也是觉得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却来应了考,叫许多人都会错了意。”
右王言尽于此,但是宋知鹤却懂得了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