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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恩带我回家。
一憧非常朴素的房子,屋前却有十坪大的草地,围着草地的是漆成白色的木栅栏。
听见龙恩推开栅栏的声音,一只大狗从屋内直奔而出,后面尾随着一只斑斓大猫,那是查理。
奔到近前才发觉那只狗比想像中要大得多,毛色棕黄相间,耳朵耷拉下来遮住耳孔,脸上的肌肉也耷拉着,看上去神情严肃。大狗看上去至少四十多公斤,飞扑过来,一把把脸埋在龙恩胸前,再用力把头往他脸上凑,乖乖,幸亏龙恩身材高大,不然这狗人立起来就跟他差不多高了。
龙恩笑嘻嘻地揉弄着大狗的脸,狗脸被他揉到表情万端,一条猩红舌头伸得长长去舔他的手,却总是够不着,乌黑的眼珠却不时瞟向我。
查理,那只大花猫则不断在龙恩脚边绕来绕去,喵喵叫着在撒娇。
真搞不懂这大男人哪里来的哄小动物的手段。
好不容易龙恩招架住了一猫一狗的热情欢迎,领我进屋。才刚踏进门口,一声怪叫从头顶传来:“别动,举起手来。”
我吓一跳,随即笑了起来,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大鹦鹉,头顶翎毛如羽毛扇一般展开,红嘴红爪红眼睛,非常漂亮,正狐疑地偏头看我。忽然又来一句,却是:“爱情逝去,生命多么滞缓,而希望又多么强烈。”这是法国的阿波利奈尔的诗句。
一只会念法文的鹦鹉!
我回头朝龙恩笑:“想不到你喜欢达达主义。”
龙恩答我:“我只喜欢这首诗。”
他把我带到一间客房,找了干净的衬衫和运动裤给我,然后就去照料他的宝贝了。
我跟着他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找机会问他:“你跟莉莉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动物园认识,我好像记得你已经问过这么一个问题。”
“那么,你觉得莉莉是怎么一个人?”
龙恩不肯答我。
我死心不息:“我觉得,莉莉遇害的事情非常复杂,并不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我以前对他了解并不够,感到很困惑。这几年来,他到底认识了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情?”
龙恩正视我,房子里只有落地灯,他的脸庞半明半暗,眼睛倒是炯炯有神:“顾小姐,请听从我的忠告,这件事情你不应该再插手。”
他们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警察还是贼,都要我罢手!
我叹了口气,“让我知道真相,我就走。”
龙恩掉转头,用背脊对着我,不答话。
我凝视他:“你是知道什么的,是吗?可以告诉我?”
“不,我并不知道。”
“那么,你可知道除我们之外潜入莉莉房子的少年是谁?”
“……”
“你跟莉莉是好朋友,一定见过他,告诉我好吗?”
“……”
“你不肯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查。”
龙恩忽然叹了口气:“莉莉也许已经并不是三、四年前刚认识你时的那个样子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变化很大,我也不敢相信。”
来了,他也许会对我吐露真情。我紧紧握住拳,语气却很平和:“我不相信,至少,你是他的朋友,对他也不错,我并不相信他变成了坏人。”
“不是坏人,而是……开始堕落,慢慢腐烂,无法抑制。”
他用的形容词非常新鲜,我有点惊讶,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色微变:“你骗我!”
龙恩淡淡说:“我十来岁的时候,还没有成年,我爱上我的法文老师,她比我大二十年,对我很好,我只想整天跟她呆在一起,每一分钟,呼吸都是甜美的。但是,那时我的父亲对我说:‘你不可以和她上床’。”
他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说的是他自己的陈年旧事,不知怎么的,我却想听下去,一点没有不耐,也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苍茫,就像早晨的浓雾,白茫茫的一片,湿漉漉,挥之不去,触手便凝成泪珠。
“十年后,我爱上我的大学教授,他是教科学的,比我大不了多少,待我很好,他跟妻子分居了,只跟我呆在一起。那时我的父亲对我说了同样一句话:‘你不可以跟他上床。’”
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左手不自觉地在颤抖,连忙用自己的右手把它紧紧握住。
龙恩转过身来,轮廓分明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是的,我是一个双性恋者。但我并不容易爱上别人,这么多年来,我重视的人并不多。你看,像我这样一个男人,有什么必要骗你?”
我凝视他,慢慢说:“我相信你,我也很喜欢你,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朋友。”
龙恩哂笑,点着一根烟,满不在乎地在吐着烟圈,一个接一个,却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我伸手把香烟夺过来,“烟圈是应该这样吐的,看,我教你。”并不习惯抽烟,但吐烟圈是好玩的事情,我下过苦功学过。
龙恩愣愣看着我,忽然说:“你不怕我?”
“怕你什么?”
“怕我有病。”
我一怔,笑了出来,真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不过笑着笑着,但觉苦涩,不论外表多么的不在乎,心底可想而知多么自卑。
我把香烟还他,努力让气氛轻松:“怎么样?其实你喜欢女人多一点,还是男人?”
龙恩凑过香烟吸了一口,这次吐出的是完整的烟圈,一个套一个,煞是好看:“除了女教师,我再没爱过女人,女人太复杂,我总是无法理解。”
我同情地看着他,笑着:“才不,我就简单得很。”
龙恩看着我,认真地说:“真的,你倒是跟其他女人不一样,跟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我笑笑:“也许是我比较粗线条,你并没有把我当异性看。”
龙恩偏了偏头,有点困惑:“其实,懂事之后我常常会想,男欢女爱,生儿育女,滋味该是怎样?”
我笑着说:“试着找个女孩子来爱,试试就知道了。人生那么长,总是要有点依托才能活的下去。有些人选择宗教,也有人选择养育后代。”
“我也试过,我遇上莉莉的时候,曾经以为我开始变得正常……至少,是好的转变,但是,他仍然是同性……他死了,我想我再也不能爱人。”
我收住笑意,看住他:“你对他……就算他后来堕落了,仍然爱他?来,告诉我莉莉后来的故事。”
龙恩吸完了一枝烟,“其实并没有什么,莉莉非常的不快乐,他牺牲了自己的尊严和灵魂去交换俗世中东西,自己的心理无法平衡,他必须找到另外的渠道发泄而已。”
“告诉我,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那时我跟莉莉交往已经一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并不是那种……情侣关系。我很喜欢他,看着他就满足,比占有更满足,所以常常想看见他。”
那时的龙恩比现在年轻一点,也更冲动一点,并没有现在这么颓废和沧桑。他最喜欢在上班的空隙来找莉莉,跟他聊两句天,或者,喝一杯茶。
莉莉总是穿着女装见他,很朋友的关系,连牵手都是庄重自持的,但空气却会在两人之间起化学变化,令到寂寞的心灵无端喜悦。
龙恩永远都记得那是一个六月的午后,非常炎热。动物园里有几头猩猩中暑了,偏偏兽医去了度假,龙恩跟其他饲养员每天加班到午夜,全力照料着那些患病的动物。
有一个星期,他清楚记得,足足有一个星期,他没有见过莉莉了。这天兽医终于回来了,他们获准放半天假,他就连忙赶到莉莉的家里去。
还记得走在路上的心是如此兴奋和雀跃,走了一半路,又折到旁边一间小小首饰店,挑了一条手工做的银项链。就在今天,他打算跟他说出长相厮守的誓言。
一个星期前,莉莉闲闲对他说起:“听说意大利准备允许同性恋人结婚。”似乎是闲聊带起的话题,但说话时他的眼睛乌溜溜的,藏不住热切。
龙恩记得当时自己肚子里在笑,脸上却不在乎,“是么?可惜等到美国立法的时候,可能还要至少换掉四个总统。”
莉莉“噢”了一声,微微有点失望。
龙恩看着他,心中一片温柔。他才二十不到,那么年轻,已经想到以后,把全部的心思都寄托了给他,不期然地,令他感觉负担。
谁能告诉自己,身为男子,爱上的,却是另外一个男子,唾弃了最基本的人世间传傅的责任,这可是一条不归之路?将自己跟世间大多数人割裂开来,为的是一种恋爱的感觉,又岂知,爱的感觉不会如风无定。就这样,只是凭一种感觉就可以一生一世?该刹那,他陷入疑惑,心底不是不感动的,只是拿言语搪塞,不敢轻易允诺。
直至分别数天后的今朝,忙得晨昏倒置的日子里,脑子一度混乱,最终不肯沉下,顽强浮起的只有那张笑脸,嘴角弯弯,大眼睛溪流般无邪。如此方下定决心,要见他,对他说出一生一世的誓言。将来会怎样?谁知道,今天也不知道明天将如何,生命原本脆弱如斯,何况感情。
龙恩按住要跳出腔口的心,按响了门铃。
莉莉穿着睡袍来开门,一时有点失措。
龙恩很敏感,“屋里有人么?”
莉莉点了点头,开始若无其事:“一位朋友,请进。”
龙恩打量莉莉,今日他作男装,与平日有异。浴室中有人在冲水,他感觉不舒服,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莉莉不理他,自己在收拾有点凌乱的客厅。
龙恩终于沉声问:“谁在?”
“一个小男孩。”莉莉并没有看他。
“新朋友?”
“刚认识,请他来玩,一会儿就走。”
话声刚落,“哗啦”一声,浴室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浑身湿漉漉,腰间只围了条毛巾的男孩,看见陌生人也毫不介意,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拎着一个香水瓶子,问:“这瓶香水给我好不好?”
莉莉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拿去吧。”
男孩俊美瘦削的脸因为一瓶香水露出喜色:“真的?是‘哉’哦,我真喜欢这种味道。”
很奇怪心碎的感觉并不是痛,而是麻木,龙恩客观地打量这个男孩,年纪比莉莉更小,发育中,骨骼挺大,身形很瘦,胳膊上是刻意练出来的肌肉。
“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声音空洞,似乎灵魂都已被抽空,再也不沾半点感情。
“没什么,在一起玩玩而已。”
“玩玩而已?”龙恩跳了起来。男孩惊恐地看着他。龙恩一把把他推出门外,顺手把沙发上的衣服一并扔出去。
“他多大?”龙恩咬牙切齿地问。
“十七,也许,我并没有问他。”
“为什么?”已经震耳欲聋,发自肺腑。
“没什么,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谁跟谁都一样,谁都没有以后。龙恩,你明白么?我们都是同类,不会有将来,再努力坚持都是一样,我们都是上帝的玩物,并没有其他的出路。”
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可以如此冷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分手吧,也许,并不算是分手,你不能接受我这个样子,就不必再来找我。”
如此冷淡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吐出,像一把利刃,把龙恩的心剖成两半。刹时,他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住,他抓住沙发靠背,不住喘气,不让自己倒下去。莉莉只是站着,交叉着手看着,他只是当他是陌生人。
原来,当没有爱了,便只是陌生人。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支撑着离开他的家,无暇检视自己的伤口如何血肉模糊,只知道,那条新买的项链,在他心痛之下,用肉手扯断成无数截,无数截,无法接驳,散落尘土,沦为齑粉。
由那天之后,或者,在更早,他并未察觉之前,莉莉已经开始堕落。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少年。
隔了那么久的事情,现在听起来仍然惊心动魄。
龙恩看起来淡淡的,似乎在说不关己的故事,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
静默了良久,我细声问:“莉莉忽然变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是不?你最后也并没有放弃他。”
龙恩苦涩地笑:“你可有看过一部电影‘gGame’?里面主人公跟我一样沉沦,里面有一个经典的寓言:一只蝎子求一只青蛙背它过河。”
“一只青蛙和一只蝎子?”
“是。青蛙开始不肯:‘如果游了一半,你蜇了我可怎么办,我会送命的。’蝎子说:‘我怎么会干那样的傻事。我们都在河中央,你沉下去,我也不能活命。’青蛙想想也对,答应背蝎子过河。”
“噢,青蛙背蝎子过河。”
“可是,当青蛙游到一半,到河中央的时候,它忽然觉得背部一阵刺痛,那只蝎子蜇了它。青蛙带着蝎子一直往下沉,沉没之前,青蛙问蝎子:‘为什么要蜇我?’你猜青蛙怎么答?”
我侧了头。
龙恩笑了笑,又点着一根烟:“蝎子答它:‘我本性难移。’”
我本性难移!
我真正震撼。
龙恩站起来,“夜很深了,谢谢你听我说故事,应该去睡觉了。”他顺手关了落地灯,这也许是他掩饰自己的一种方式。
卧室里亮着灯,客厅里漆黑一片,只有龙恩手指里夹着的香烟头一明一灭,然后,火头向卧室移去。
我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良久。
如果说这种态度是游戏人生的话,我相信,这绝对是一场哭泣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