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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文驾车送我去找工具。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已到乡下,细雨绵绵,大片稻田,黑色宾士似驶进时光隧道,返回十八九世纪。
驶至大路尽头,我们下车步行。我有备而来,穿着黑色胶底靴子,不怕泥泞溅起,嫌打伞麻烦,翻起外衣领子聊作挡雨。
康文的薄底皮鞋已经面目全非,难得他既来之则安之,安之若素,默默随我身后,我佩服他那种气度。
他不发问,我也不作声,行了有两里路,小径旁密密栽的都是细竹,和风细雨吹拂下,叶子似无数小手纷纷招人。四下除雨声竹声外一片寂静,我们似步入世界尽头。
又走了一会儿,目的地在望,一憧大砖屋,气派非凡,外墙足有五公尺高。院中一棵巨榕,枝叶连天,漫出墙来。
我转头朝康文笑笑:“我回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每次看见那大榕树,都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康文微笑:“这里是世外高人隐居的地方吗?一踏足这里,就觉得自己俗气。”
我走近高墙,扣响四尺高的大铁门,沉重的铁环与铁门碰撞声在寂静中传去好远,院子里有一群鸽子扑翅惊起。
我喊:“宁婆婆,宁婆婆,我是倾城。”
隔了好几分钟,沉重的大门忽“咿乃”地开了半扇,宁婆婆精光炯炯的眼睛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喜叫:“宁婆婆。”扑上前去。
宁婆婆笑得眼角鱼尾纹像朵菊花,只笑:“原来是小城回来了。”
我笑:“都市车水马龙,我老是惦念这里的宁静,但涉足江湖,不闯点名堂出来又对不起师傅,所以这么久才回来一次,真是没有心肝。”
宁婆婆眯眯笑:“老头子太挑剔,你在的时候嫌你吵,你不在的时候就整天叹气,说你这么皮,又不肯回来,不知在外面怎样给人欺负呢。前两天他还叹气来着,说是心中牵动,只惦记顾家小倾城,不想今天你就真个到了。”
宁婆婆又上下打量康文:“还带来朋友呢,这位是谁啊?”
康文笑答:“我是倾城朋友。”
宁婆婆眼中精光乍现,脸上现出诧异之色:“冥冥中果有缘分牵绊,可惜阻滞过多便成孽缘。”
康文一怔,不由低下头去。
我也奇怪婆婆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连忙扮作没有听见。只说:“我要去找师傅了,康文你留在这里,请婆婆替我招呼他。”
我跑进院子,心里还给婆婆刚才说的话压得呼吸不畅,婆婆是世外高人,批人命理比外面大多数的命理专家还要准,但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是看出了什么吗?但我跟邵康文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跑着跑着,靴子跟青砖相击脚步声清脆玲珑,我开始迷糊了起来,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我的脚步慢慢沉重,真想回到少年时,彼时羽翼未丰,但也有大树遮风挡雨,反而身轻如燕。
我怀着心事,一间间房间寻过去。
终于,一扇门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是小城吗?”
正是最宽敞通爽的一个房间,虽近傍晚,内里却也没有亮灯,不致将夕阳拒之门外,淡淡夕阳下,我只看见那个瘦小的轮廓,登时将所有心事抛诸脑后,心中一阵激动,脱口而出:“师傅,小城回来了。”
师傅哈哈笑:“小城,我一手调教的小城,可有倾国倾城?”豪迈的笑声中,他走近来。门外透入夕阳,他白须白发,脸色红润,一如三年前一别时的潇洒。
我却忍不住热泪盈眶:“师傅,小城好想回来陪伴你老人家。”
师傅佯怒:“胡说,外面天高海阔,我传你一身本事,就是想你扬名立万,对社会有所贡献,怎么现在越大越婆妈,反不如小时爽脆。”
我给他说得低下头来。
师傅忽又呵呵笑:“你又不是小黄瓜,怎么可能爽脆呢。”
我忍不住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师傅并没像我想像中那般伸手抚我头顶,为我帖服那老不听话的一撮头发,但他便是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远远的时光又慢慢回来了,伴着雨后泥土的香气,还有湿润的风,带来了远处稻田的气味。那些熟悉的气息,让人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承认,脸上的微笑有其含义,只要在我心里面保留这份宁静和温馨,世间万事都无关紧要,万物于我不过唾手可得。
傻笑了一会儿,才想起道:“小城想要师傅帮忙找到一些工具。”撒娇的语气就跟那时磨着要学某些本事一模一样,却自己惊动了自己,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都可以套上“想当年”的句式了。
连忙把事情始末简略地说了一遍,努力装出一副干练的样子来。
幸亏师傅也没笑我,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叫带来的小子来见我。”他的消息可真灵通,不过我可丝毫不怀疑我的师傅有这个能力。我一直认为,他即使隐居在太平洋上的无人小岛,也会对本地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我应是,走出去,把坐在客厅的康文带了进来。
康文好礼:“前辈您好,我是邵康文。”
师傅打量康文,眼中精光乍现,忽然问:“阁下真的是姓邵?”
康文应是。
师傅又来一句:“你老爹身体还好吗?”
康文回答:“他老人家已过身多年。”
师傅眼中精光敛去,喃喃道:“可惜,可惜。”
忽然像是疲倦了:“还有事要办,时间宝贵,你们都回去吧。小城,你托我的事我刚刚已经办妥,五小时后,你们派人去天字第七号码头取,接头时说是‘从榕城来的’就是了。”
康文称谢道别,他的眼神分明有事想问,但却按捺下来。
于是我留步,欲言又止。
师傅察觉:“小城,还有什么事?”
我替康文问:“刚才师傅的问话好奇怪哦,你老人家跟康文的长辈旧识?”
师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世间的事真的难说得很,想不到他比我年轻,反比我先去……小城,你不是就是留下来特地问我这个吧?”
我犹豫一下,终于说:“刚才,朱婆婆说我跟康文什么缘分什么孽缘,是什么意思?”
师傅哈哈一笑:“老婆子这样说自有她的道理,你不问她,反倒问我?”大手一挥:“今天到此为止,小城,你还有要事要办,赶快回去吧。”
师傅霍然转过身去。
我推开门,师傅亮了灯,灯把暮色扯入房间,把我的影子送出来。
我回首,灯火下的恩师又回复成原来的轮廓。
掩上门,康文在台阶下等我:“我已打电话叫小柏他们去取工具,我们现在要回去吗?”
宁婆婆突然在他身后出现,替我拿定主意:“快走,快走。”
康文微微笑:“我到外面溜跶一下,二十分钟后出发好了。”
他看出我有旧情要叙,也完全不想知道我的隐私,大步走开。
宁婆婆悄声跟我说:“闺女,你现在的生意做得如何?”
“时势逼人,不在两三年中做出个局面就很容易被淘汰,我跟苏眉是拼了命的,也不过是小有名气罢了,离大生意还很远。”
宁婆婆凝视我:“我看好你,当日你由老头子领进门来,我就想着这女娃子不是平凡人物。不过没人一生一帆风顺,不顺意的时候,多点回来看老婆子,别委屈了自己。”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婆婆,保重自己。”
婆婆颌首,老人活到某种程度心智便会纯真如孩子,婆婆是另一类型,她的眼神清澈,但里面睿智无穷。
我迟疑着,欲言又止。
宁婆婆看着我,于心不忍,终于叹口气,轻轻说:“你跟姓邵的之间困难重重,虽有缘分牵引,但波折重重,争取得如此辛苦,不要也罢。”
我不甘心:“就是这样?婆婆怎样知道我们的命运?命运不是可以改变的么?”
婆婆一笑:“每个人的命运都早已注定,能改变的都不是命中注定。”
呆了半晌,我叹口气:“可怜身似飘零燕,婆婆,人在江湖真的是岁月催人老,你看,我都没有心情去漂泊了。”
婆婆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顶:“不要急不要急,是你的终归会来,你二十七岁之前尽是孽缘,急也无用。”
她轻轻抚摸我的脸:“你一生注定惊涛骇浪,不可能风平浪静过此一生,至于姻缘,他差了一点点,还不是那个人。”
我自顾自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婆婆,我不要出去了,就在这里陪你和师傅好了。”
婆婆笑出来:“你这懒骨头,还没有开始做人,就打算退休?”
我深深叹口气。
暮色已浓,黑色宾士把我们又载入人间。
静静地,康文忽然说:“有一种说法,两人的感情一帆风顺不叫有缘,只有分分合合,历尽坎坷仍然在一起的两人才叫真的有缘,而且阻碍越大,牵袢的缘分越深。”
我一怔,轻轻问:“为什么是我?”我又开始犯迷糊,我不确定他的意思。
康文淡淡说:“一朵花开放的时候,正好遇上阳光露水,让它更加美丽。但是花朵并不会问为什么。”
他是在平静地解释自然发生的事情,但是我却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心脏在颤动,还有点发麻。
我再也无法推托这是撞车带来的后遗症。
康文说得虽然婉转,但是我听明白了。
他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我,如阳光露水发现了一朵花。
不知道花朵会不会因为自然的恩宠而受惊,反正我是完全呆掉了。
康文也不再说话,我们的车子渐渐没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