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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浑身武艺只能算作蛮力。
大泽边上,巫鸩正在驯象,蓝山只能揸着俩手站在一边旁观。他再勇猛也没法制服眼前这些山一样的动物,说白了,连靠近都不可能。
这些披着长毛、甩着獠牙的庞然大物发了疯似的甩头跺脚,长鼻子卷起又放下,每每都在巫鸩头顶和身侧甩过。
巫鸩全无惧色。
她站在四头大象中间跳起了巫舞,歌声和兽铃混在一起,随着舞步在大泽畔蔓延开来。那古怪的韵律惹得大象们痛苦不堪,想要掉头走开,却似被绑住一样,只能原地挣扎。
“太古鸿蒙,人神杂糅。
重黎二兄,绝地天通。
帝赐祥铜,以成兽铃。
巫舞降神,百兽摄统……”
蓝山听得似懂非懂。之前巫鸩控兽的时候从未跳过巫舞,蓝山觉得大概是巨兽和猛兽不好操控时才必须这么驯吧。不管怎么说,巫鸩大人可太美了。
他抹了一把脸,惊觉脸上全是泪。慌得蓝山赶快背过头去擦干净,生怕被巫鸩看见。
还没等他回过头,身后砰砰几声闷响,震得他往后一退。
“不好!大象要发疯!”蓝山挽弓搭箭转身要射。待看清眼前情形之后,他惊讶地放下了弓箭。
歌舞已停,四头大象冲着中间的巫鸩屈下两条前腿,四条长鼻子高高举起又缓缓放下。巨大的脑袋一齐伏在了巫鸩面前。
“成……成了?”蓝山说话都不利索了。
巫鸩摸了摸最大那头象的脑袋,疲惫地笑了。蓝山注意到,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泽的另一头。
带着群象回驻地的时候,蓝山终于忍不住问:“大人,大泽那边到底是什么地方?”
没有回应。
就在蓝山以为巫鸩不会搭理他的时候,突然听到她说了两个字。蓝山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是在回答他。
“亳邑。”她说。
就在巫鸩在大泽东边搏命驯象的时候,大泽西边的亳邑城中迎来了一个贵客。
亳主子享正要去庖厨试试新想到的烤炙方法,身兼城防戍长的舌就火急火燎地截住了他。舌的声音本来就像鸭子叫,一着急说起话来就更像了。
“城主大人!快点跟我出外城迎接——大宰来了!”
“大宰?他不是出去检收西鄙仓廪了吗?迎他干啥。”亳邑官制与殷地王宫相似,也有大宰辅政,子享以为舌说的是自家大宰。
“哎呦我的大人!哪个大宰啊!是大邑商的大宰!傅说!”
傅说!
子享一下子就清醒了。
等俩人带着亳邑百官着急忙慌终于赶到外城南大门的时候却扑了个空。西大门的戍卫派人来禀报,大宰从西边进了城,已经往内城宗庙去了。
宗庙?子享很是不解。他去哪里干嘛?亳城宗庙里供奉的是子享先祖,都是王族后裔。大宰又不是王族,他往别人家宗庙里去干啥?
还是舌先反应过来。
他立刻拦住了子享的车驾,低声嘟囔道:“城主,咱们回宫去等着大宰吧。别去宗庙凑热闹了——那里面关着的是巫族人。”
子享再迷糊,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
自从诛杀子画以后,以大巫朋为首的巫族人就被昭王关在了亳邑内城宗庙里。他这个城主都没有权力放人进出,如今大宰亲自前来,肯定是要处置里面的人了。
“赶紧提走也好,巫族如今地位尴尬,放在咱们这里也不是个常事。”
子享颔首附议,命百官各回官署,自己若无其事地回宫城去了。官场规矩,上峰办事若是不想让你知道,就最好装作不知。
亳城宗庙里,几百名巫族人全挤在前院等着消息。人数太多,庭中、廊下挤得密密麻麻,但没人焦躁,所有人脸上都是希翼的神色。
怎能不高兴呢?大宰正在内院和大巫朋说话,看他的神情,大家终于可以脱离圈禁,离开这里了!
被关了几个月的巫师和巫女们欢欣鼓舞,热切地盯着通往内院那扇门。
相比外院的拥挤和喜悦,内院显得无比安静。
偌大的四面院子,只有北面主殿上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阳光温热,微风缓送,坠着美铜挂饰的幔帐轻轻打在檐柱上,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小的叮叮声。
大巫朋更显老了,坐在锦席上瘦小佝偻的一团,完全看不出一点经天纬地的气势。只有那一双眼睛还带着八分的戏谑。
他看着对面的傅说,笑道:“都老了。”
傅说没有着朝服,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玄色衫服,唯二能凸显身份的,是他额前那块美玉抹额冠和身前的皮纹蔽膝。
虽然已是六字头的人,但傅说风度依旧,全不比几十年前初见大巫朋的时候差。
“当年你把她们母女从我身边夺走时,我就告诉过你,终我一生,必会倾灭巫族你。”傅说微笑着,眼角的皱纹里闪烁的全是胜利者的光辉。
“是老巫眼拙,并未把一个筑墙罪奴看在眼里。我早该想到,以她的清高和眼光,她看上的男人,怎么会是个普通的奴隶。”
“还是谢谢你,把小鸩养育得很好。”傅说的目光柔和下来,捻了捻长髯:“想起来还是很后怕,因为大巫咸的算计,害我险些错杀了自己的女儿。”
“你应该知道我从不支持咸的做法,也从未想过用小鸩要挟你。”
“但大巫咸却这么做了!不要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当初大巫咸派她去保护小王的时候,是得了你的默认。”
傅说冷笑着,左手点在了案子上的一块竹简上。那是他带来的王令,那上面朱笔文字清晰可见:“这是昭王对巫族的处置,你已经看过了。”
他右手拿出另外一块竹简,缓缓推到大巫朋面前:“这一块,是我的诏令。”
大巫朋没有立即去看。
他已经看过了王令,知道昭王对巫族的处置了,所以并不慌张。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傅说是可以替王摄政的男人,他会对巫族做什么?
“大人,巫族自有定规,巫女怀孕,孩子是一定要带回族中抚养的。当初带走小鸩母女,并不是特意针对你。”
对方敲了敲右边那块竹简。
“小王是今春三月突然现的世,小鸩早在二月便下了山游历。老巫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会遇见,也不知道咸和你对小王的态度如此不一,以至于误伤了小鸩,这并不是老巫的本意。”
大巫朋竭力解释。当昭王不在内服时,大宰令是可以推翻王令强制执行的。所以右边那块竹简,很可能和昭王的处置完全不同。
他必须要替族人争条活路,可惜傅说不为所动。
面对端坐如松的傅说,大巫朋身躯更加佝偻下去,几乎哀求起来:“大宰,是巫族害您父女分离。可是巫族已经被你灭了!玉门山被占,殷地众巫被遣散各地,您的报复也够了……”
他退后几步,对着傅说跪了下去:“老巫求您,放了这里的众巫吧。把他们迁到外服,让他们自己动手耕地农桑,从此再不持术行医。只求您放他们一条活路,放了他们吧……”
大巫朋听到了傅说的冷笑,他匍匐在地上不动,只看见两只皮履在眼前缓缓踱了过去。
“巫族自恃上古大族,持术参政,祸乱朝纲。每个巫族人学的都是经天纬地,各个都想参理朝政!可是你们自己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谁!巫族?还是大王?”
当啷一声,一块竹简落在大巫朋面前。他抖着手抓起来,只看了一眼便骇得说不出话来。
傅说睨着瘫在一旁的大巫朋,低沉一声:“动手。”
墙角处立刻有人高声喊道:“传大宰令~”
大巫朋扑过去想抱住他的腿,可是拖着一只残废的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傅说,你想清楚啊!”
宗庙外墙上霍然暴起无数射手,大门外哗啦啦涌入许多披褂整齐的矛戈甲士。顷刻间,外院一片惨叫声。
大巫朋还想向前,几个甲士冲过来拖走了他。大巫朋挣扎着,死死地瞪着傅说。
对方动也不动,漠然看着他,幽幽地道:“诏令拿好,上路吧。”
外院的哭喊声更大,大巫朋想冲过去,但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须臾间,他的整个世界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