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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方民风彪悍,辱人妻子乃是结仇的第一大事。严重的甚至能卷起几个邑子之间大型私斗。弃只拿住这一条,就牢牢占住了人心向背。
再加上妇纹的身子逐渐沉重,已经孕吐日重,经不得颠簸。鬼方易就想让弃再回沚邑,也不好提起了。
弃如愿留在了下危。
鬼方易只得调整计划。他的心思过于细密,作任何事都要多想三步才肯动手。对面的商军距离己方不到半日行程,他也能耐得住性子慢慢算计。
没人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各族各宗整日撺掇着赶快出兵,可鬼方易就是不吐口。弃心悬父亲,腹中焦灼无限,巴不得赶快开打好趁乱逃走。可他无论怎么请战,鬼方易就是不肯。
直到次日早起,一匹快马送来了个什么消息。鬼方易这才大笑着吹响号角,请众族长入账。
游牧族裔出兵之前都有战前部署会议,从族长到最低的十夫长都要参与。众人见此次会议只叫了族长、宗主前来,便知今日又没甚大动作了。
一时到齐,帐内人声鼎沸。众族长被吊了这几日,各个战意激昂。有那性子急的,一进来就高声大嗓地叫唤起来。
“鬼方易,到底打不打?咱在这呆的时间可是不短了,啥时候能杀个痛快?!”
立刻就有人呼应:“对啊,咱是要分了他商王的大邑,光小打小闹有个毛的用啊。”
“是啊是啊,你鬼方已经占了沚邑。我们可是一点地皮房顶都没摸着呢。”
一人说,三人应,众汉子吵吵嚷嚷恨不得立刻就能冲过下危,把商军撕吃干净。一团喧闹中,弃默默喝着酒浆,也不说话。他要看鬼方易到底打算干嘛。
吵闹声并未影响鬼方易的心情。他笑得漫不经心,嘴角那颗小痣一直稳稳地挂着,待众人声音渐渐低下去,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这一开口,就让所有人为之一振。
“各位,龙方叛出大邑商了。”
众人哗然,弃低下头饮酒,数息之后才压住震惊神色。
不怪他吃惊,龙方乃是大邑商南土第一大外服国。境内有铜矿数个,是大邑商最主要的铜料供应源。龙方叛出,大邑商不仅南北两面受敌,而且将面临无铜可用的局面!
没有铜,就没有兵器、马具。这仗还怎么打?
弃仰脖倒下碗中浑浊酒浆,就听鬼方易在上首得意洋洋地说着什么。
“各位以为,我为何拖到今日还不肯战?灭小村寡众,不拘时日,马壮人强即可动手。可是若想陷大邑之师,必得划定方略,精细作局。
大邑商国祚数百年,兵力、土地皆强于我们。但也正是因为疆域太过浩瀚,四方一起闹起来,才能让商军两头作难,疲于奔命。”
帐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盯着鬼方易。原本的不耐烦和质疑早已被这些话压得一丝不剩。
鬼方易微微一笑,继续说:“凡作局,必有后手和杀招。我这一盘殷商局,早布下两处埋伏,其中一处便是龙方。
还有一处,应该就在这两日之间。等那处也得手,我们便可擂鼓出征!”
众族长就算不喜鬼方易的为人,也为他这缜密心思折服,纷纷鼓掌喝彩。
唯有立在门口的牤不以为然,大声问道:“什么前手后手,不就是给大邑商制造乱子,四下开战吗?那一处是往哪儿?杀招是啥?”
薰育部是鬼方的一大助力,鬼方易也不为忤,笑道:“到时你自会知道,只看杀招与后手的消息哪一个先到。”
也是合该有事。众人还没散,就听外面忽地意乱,嚷嚷成一片。诸乱之中有一个男声压过众人,远远穿进帐来——
“报族长知!鬼牙率六千人翻越沚邑,已突入北土甘邑!”
那甘邑是甘盘老太师的封邑,领土甚大,弃从亳邑到下危时就从甘邑西边路过。与沚邑之间还隔有不短的距离,过了甘邑可就快到内服范畴了!
那鬼牙是怎么越过六个甸服攻入甘邑的?下危、甘邑、龙方三处告急,大邑商自北至南全燃战火。这需要筹划多久?众人看向鬼方易的眼神都变了。
鬼方易双手擎天大笑不已:“河伯助我!天亡殷商!今日,我与诸位一起出征,强攻下危!”
百族欢呼鼓舞,各族千夫长、百夫长络绎赶来,将鬼方易的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鬼方易挨个点派任务,不一会儿布置完毕,众人各自回去饱餐战饭,只等鼓声一起,便立刻扑向下危。
营地另一段却没有这么热闹,弃一行人占了四顶帐子。此时只有巫鸩同着妇纹在内,其余人俱有安排。
倒不是巫鸩想留下,只是妇纹的妊娠反应来得极凶,头两天还没动静,突然就发作起来,浑身从脚到头没一处不难受。什么奇怪味道都闻不得,一闻就要吐。
吐到最后,妇纹连饮食也难下咽了。牛羊肉根本不能近身,马奶更是闻也不能闻,巫鸩只得叫木头去多打清水,架起陶鬲为她熬煮黍粥。
妇纹吐得奄奄一息,整个人歪在帐外毡包上动也动不得。巫鸩正为她擦拭脸庞,一回头见弃带着屠四大步走了回来。
巫鸩低声说了句:“他回来了,我先出去。”
说罢转身就走,不料与弃走个擦肩时却被一把拽了回来。巫鸩恼怒要甩开,一眼瞥见弃和屠四的脸色,遂安静下来。
“出事了?”
弃点头,松开了手:“进去说。”
不一会儿,姬亶和幽也回来了。弃坐在上首不断地搓着胡子,直揪得虬髯乱飘。众人已经知道了事情大概,各人脸色都不好看。
幽咬牙道:“要不?我们冒险闯进大帐,杀了鬼方易?”
弃摇头。巫鸩也摆手:“没用了,现在大邑商三面受敌,这里的百族也各领使命。杀了他,这场仗也还是要打。”
“恐怕还会打得更凶残。”姬亶也搓手:“他活着,各族还有个怕。他一死,这些族裔哪个都想做盟主,到时候只会在战场上更卖力。”
沉默,众人都不说话了。妇纹想说什么,可是一声干呕截住了她的话头。巫鸩连忙过去为她轻拍后背,半晌,妇纹才缓了过来。
巫鸩轻声道:“她不能跟着你们这么拖下去了。得赶紧送她回下危,寻一处高屋广厦养着。不然……”
她握紧了妇纹的手,没有再说下去。
众人皆已懂了,数道目光都集中在弃身上。如今的形势,想要一起走已是不可能,弃必须要做决断。
悠长的牛角号声响了起来,屠四往外看了一眼,上前急道:“小王,鬼方易与你两千赤骑做前锋,一会儿咱们先行掠阵。这会儿该去点兵了,您……”
弃抬手止住:“我知道。”
他环视周围,看着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人们。
“现在什么都别做了,我要先把你们安全带回去。”他握住妇纹的另一只手,温和地说:“纹儿,你同巫鸩先走。”
妇纹睁大眼睛,巫鸩却立刻了然。弃让众人靠近一些,絮絮分派清楚,大家逐一点头,都无二话。
只有姬亶念念不忘阿犬,想要回去寻她。巫鸩劝住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姬亶立刻释然,也默默准备去了。
一时帐中只剩下弃与巫鸩、妇纹。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巫鸩一愣,转身走了出去。妇纹靠在木柱上看着弃,虚弱地示意:“一会儿就分开了,快去道个别。”
弃走出来,见巫鸩已经寻到了一身鬼方男人服饰,正在磕抖灰尘。他一靠近,巫鸩抓起衣服猛摔几下,呛得他直咳嗽。
巫鸩翻了个白眼,转身要走。弃扇着灰尘急忙叫住:“哎……”
“你刚才跟姬亶说了什么?他就听话了?”
这就叫没话找话。
巫鸩不看他:“我说先回到下危城中,再去甘邑要近很多。”
二人又没了话。弃心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对着个全身都是拒绝的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迟疑,那催命的号角又响了起来。这是第二遍催促了,再有一次,将帅就得点齐人马。弃迈步要走,跨出去两步却终是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叫巫鸩:“小鸩。”
巫鸩不看他。
“在下危城中等着我。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这一次,巫鸩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神冷清坚决。
“多谢小王,只是巫鸩不需要你的交代。之前没有,之后也用不着。使命完成,我自会离去寻找父亲。请不要忘了你的承诺——放了亳邑的巫族人。”
她再拜稽首,大步走了开去。弃对着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最后猝然缩了回去,也转过身走开了。
二人背对,渐行渐远。
三声号角之后,数万骑兵有序排开,漫山遍野尽是持弓甲士。鬼方易跨着一匹绛红大马走在最前端,胯下垫骑的那张斑斓虎皮格外扎眼。
他挥一挥手,身后一辆双马战车上的鼓手立刻卖力擂将起来。
“出发!”
战马撒蹄狂奔,荡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万骑齐发,呼喝着冲下缓坡,朝着远处的下危大城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