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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犬的记性不错,很快就摸到了凌阴。
为方便冬天往里面送冰,凌阴建在大殿最西边,离院子不远有个单独的小门供奴隶们冬天出入。如今是夏天,阿犬戳了戳那门,木栅结构的门用薄泥版筑堵得结实,得到冬天才能砸掉启用。
她踮起脚跳了一下,墙太高,看不见外头是什么,但能隐约听到人声。阿犬耸耸肩,转回头往凌阴院子里去。
偌大一个院子空荡荡的没人,那几个花脸黑衣人一个也没瞅见。阿犬很高兴,朝着入口处那蓬子大步跑去。
刚才在外面转了半天也没见人。这会儿她刚踏进院子,北面那间小屋内就钻出来了几个戍卫,抖着矛戈,吆五喝六地围了上来。
一天过去,阿犬已经能模糊明白戍卫和黑衣人不是一回事了。这几个戍卫跟把守大殿的那些人服饰一样,脸也干净。阿犬心里有数:好糊弄。
她挺了挺胸,一举项链:“我是鬼牙大人的女奴。天太热了,我来给大人取点冰。”
戍卫们面面相觑,鬼牙的项链谁不认得,这女奴的事也早在大殿里传开了。戍卫长笑了笑,和颜道:“这位姑娘,不是我们不让你进去。只是这里面有东西。”
“废话,凌阴里面当然是冰啊。快让开,大人直说热。”
戍卫长面露尴尬:“不是,这里面除了冰还有人。”
“我管他是人是神呢!我就知道鬼牙大人热!”阿犬一扒他,端着陶簋就往篷子里钻。
戍卫长示意其他人呆在上头,自己弯腰钻进篷底,俩人一前一后下了地窖。
存储冰块的凌阴都挖得比一般地穴住宅深,也是一条斜坡地道缓缓向下。只是走了老远也没到头,地道两边固定着几把有气无力的火把,照明范围很有限,越往前越黑。走着走着,地道下的凉意就渐渐变成了寒意。
阿犬打了个哆嗦。戍卫长取下一支火把给她照着路,饶是这样,俩人也只能看见眼前两步范围,远处就是一片黝黑。
寒气越来越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阿犬捂住鼻子:“什么味儿啊?这么臭。”
戍卫长绷住呼吸,声音有点发闷:“我都说了,这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话没说完,火光一闪,眼前豁然开朗,地道到了尽头。
凌阴是个方形地窖,里面堆满了大块大块的冰坨子,人站在里面不一会儿就要打哆嗦。
阿犬缩着脖子,装作挑拣冰块的样子四处转。戍卫长缩手缩脚,紧跟在后面。
转过一摞半人高的大冰坨,臭味突然浓重起来。戍卫长哎了一声,阿犬一脚踢上了一个大陶瓮。
“这什么啊?这么臭!”阿犬抱着脚绷住呼吸,她不认得瓮棺。
戍卫长拉住她往后去,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取冰往前面去,别在这……”
他手中的火把一晃,灯光落在地上。就这么一瞬间,阿犬看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
“那是啥?”阿犬拖住戍卫长。
“没啥,快走。”
阿犬偏不听,抢过火把一照,看不清。往前又探了两步,昏黄的火光勉强照出了个轮廓来。
那轮廓蠕动了一下,是一张脏兮兮的羊皮。阿犬不理戍卫长的吆喝,兀自蹲下把火把探过去,看不出颜色的羊毛颤了一下,那下面猛地动了一下,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是个女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朦胧的火光也丝毫没损伤那张脸的美丽。
大概是嫌火光刺眼,那女人哼了一声,细长眼睛紧闭着,把头扭到一边。
“咋把女奴扔这儿了?”
戍卫长嘟囔了一声,阿犬心中暗喜,他说:“这不是女奴。”
阿犬装作没听见,起身继续找冰。
东挑挑西看看,最后她指定了旁边一块冰,要借戍卫长的铜戈敲冰。哪知一不小心,陶簋掉在了地上,咔嚓一声碎成了四瓣。
“哎呦这可怎么办啊!我拿什么装冰啊?”阿犬跺着脚要哭,一声没嚎完忽然又止住了,一推那戍卫长:“哎,我凿冰,你给我拿个家伙下来,快点快点。”
戍卫长不愿意,但是这底下太深,大声叫人也听不见。他只得叮嘱阿犬不要乱动乱碰,自己摸索着上去了,
脚步声一远,阿犬立刻转身向瓮棺冲过去。她从怀里掏出铃铛塞给巫鸩:“小王妇让我给你的。”
火烛插在一边,阿犬看见她艰难地动了动,手脚似是都抬不起来。
阿犬顺着去摸,揪到了一根绳子,再一倒腾,揪到了钉在地上的四根木桩——巫鸩的四肢被拴在木桩上,绳子不长,她只能稍微动一动手脚。
“手里。”巫鸩翕动着嘴唇,唇上三条裂开的口子:“放我手里。”
阿犬依样照做,巫鸩攥住了铃铛就不再言语,静得像是死了。
任务完成,阿犬本可以立刻离开的。但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很不忍心。于是原地转了一圈,憋出句话来:“那个……请你一定要活下来。小王和小王妇都很关心你。小王在沚邑,他没回来,但是他很挂念你。”
她仿佛看到巫鸩笑了一下。
不过也可能是错觉,因为那个笑消失得太快了。
阿犬抱着一罐冰走了。戍卫长举着火把走过来照了照,伸脚一踢,羊皮一动,巫鸩缓缓睁开眼睛。
戍卫长放了心:“可别死啊,族长要你做殉人,你怎么着也得活到明天大葬。”
没回答。戍卫长看着那张脸,心头邪念一动,蹲了下来。
“饿了吧?一会儿就有肉糜送来。这回你要是再不吃,我就只好亲自喂了。”他咧开大嘴,两排黄牙露出黑色的牙根:“你可不能瘦啊,殉人太瘦了不好看。让我摸摸瘦了没……”
一只毛手伸向羊皮底下,抓住了巫鸩的脚踝,冰凉滑腻甚是合手。戍卫长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一眼,四面都是冰块,一点人声都没有。他胆子更大了,一把掀开羊皮,按住了巫鸩的两条腿。
“宗庙里那么多巫女,就你不侍奉酒席。让我尝尝,差点做了大巫祝的女人是个什么味道。”
腥臭的口气喷了巫鸩一脸,可她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没睁开。戍卫长满头大汗地摸索一番,身下这女人却跟个尸体一样,一点反应也无。
一旁是森森的瓮棺,一边是死了一样的巫鸩,戍卫长一巴掌扇过去:“你倒是叫啊!动两下!”
巫鸩的脸偏向一边,霎时红肿起来,可依旧是沉默不语。看着这个毫不挣扎的女人,跪在她身上的戍卫长忽然有些害怕。
这一怕就泄了劲。他又试了试,再没法施为,只得悻悻起身,嘟囔着把垮裤穿好。可是到底觉得丢脸,戍卫长恶意顿起,一脚把那张破羊皮踢开,不解恨,又补了一脚踢到角落里。
“不识好歹!我可怜你临死还没尝过男人的味道,赏你尝尝,居然这么不识好歹!哼!你就在这冻着吧!”
他大笑着走了,连火把也带走了。
地窖里一片漆黑,巫鸩睁开了眼睛。
她眼睛里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地面上,几个戍卫挤在北屋里躲太阳。戍卫长骂骂咧咧走进来,其他几个人挤眉弄眼一番,有个瘦子凑过来揶揄他:“舒服了?”
戍卫长一把搡开他:“滚!”
起哄声四起,还有人拍起了巴掌:“呦呦呦,看来这块肥羊肉是没吃到嘴里。”
“我说头儿,你要吃就得赶快啊。刚才大殿来人了,说族长把大葬提前到明天了。叫咱们今天加小心,明个一早就来要人。”
戍卫长瞪眼:“怎么突然提前了?”
“送饭来的小仆说今儿一上午,族长进出大殿好几次。好几个外族的族长都来了,也不知道是干嘛。”
“跟咱们结盟那些个外族?”
“对,有个大邑商那个啥啥龙方的,那个龙侯是被咱族长亲自送出来的。”
那瘦子扛开人挤过来,捧着个陶鬲对戍卫长讪笑:“头儿,这是才送来的饭食。你给她端下去?”
陶鬲中黄澄澄满当当的粘稠黍饭,还夹有几块熟羊肉。戍卫长伸手把最大那块羊肉拈了出来,吹着热气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骂道:“快死的人吃什么肉。我看着她倒胃口,你送下去吧!”
瘦子得令要走,戍卫长叫住了他,一只手伸进鼻孔里挖了半天,掏出一块粘着鼻涕的巨大干鼻屎。他炫耀似地举着那玩意转了一圈,最后往鬲里一甩,哈哈大笑道:“给巫华大人加点料,也算我尽心了。”
这一鬲加了料的黍饭摆在巫鸩面前,她看也没看一眼。瘦子本想站着看她吃下去,可这底下实在太冷,他支撑不住,只好缩着脖子走了。
走之前,他看见了那张被踢到角落的破羊皮。想了想,瘦子拿回来回来给巫鸩盖上了。这回,巫鸩看了他一眼。
“留个火。太黑了,我看不见。”
瘦子看看火把,只剩下一小截也燃不了多久。就往旁边一插,固定好了,一边拍着手道:“行了,算我发个善心。等你死了,可得记得我曾经对你的好啊。”
他走得昂首挺胸,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善良的人。
地窖里再无其他人,巫鸩撑着地,努力想坐起来。绳子太短,她只能胳膊肘支地,半抬起身子。
但这就已经够了。
巫鸩左手张开,兽铃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