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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邑,巫华从亳邑回来。
那她一定见过我。
弃面皮紧绷。别的不说,就光在桐宫那一次闯关,他就把追随大巫朋的人打了个遍。更甭提后面那场声势浩大的娶亲,亳邑所有的巫族人肯定都见他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揭穿我?总不会,她真是巫鸩?
要不要帮她解围?
弃一只手垂下去,攥紧又张开,一会儿手心里就满是湿漉漉的汗。周围人不比他轻松多少,云团已经悄然散开,四下都是炙热白亮的太阳光。庭院中的人晒得睁不开眼,廊下的人热得直冒汗。可是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戴面具的女人把话说完。
汗水从巫华的铜面具下低落,远处看过去,她的脖子上白亮亮一片反光。
白光一闪,巫华转向玄鬼左谷蠡。
“你以为族长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知道巫族为什么被灭?”
她逼得左谷蠡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他瞪眼道:“是我在问你!”
巫华转向身后的七位宗主,大声道:“巫族乃是上古大族,自重黎绝地天通时就开始执掌巫术、沟通天地。历代大巫咸也一直致力辅佐世间人王,然而如今这位商王子昭,他野心勃勃,容不得王座旁有任何智者。他要的是服从,是奴隶!”
“我问的是你!扯什么商王!”左谷蠡打断她。
鬼方易摸了摸鼻子,身侧的左骨都立刻喝斥玄鬼人闭上嘴听着。
“那昭王要求巫族交出玉门山,全体迁徙到殷地为他做私奴。大巫咸病入膏肓无法相救,留守的大巫朋不愿甘受辱,带着一半族人悄悄出走亳地投靠子画。我就是那个时候追随他到了亳地的。”
“我们走后不久,玉门山便被商人攻陷,那时我已身在亳邑。至于为什么我要去亳邑,你知道吗?”
“不知道!”
“对,你能知道什么?整天打猎、睡女人,然后盼着你兄长早死?”巫华嗤之以鼻。
所有鬼方人,甭管是哪个宗,听了这话全都一脸了然:玄鬼部宗主和左谷蠡兄弟倆明争暗斗不是一天两天了,俩人一母同胞,都觉得对方很碍眼。
“你!”
“族长他去年就和亳主子画定了盟约!我到亳邑,是为了监视子画有没有履约!”
太阳悄悄缩回云层里去了,阴影落下来,庭中一片寂静,众人全都呆住了。
西北各族裔苦于太行天险和商军的阻隔,一直在高原山间游移生存。如今的昭王尚武勇猛,一再倾轧西北,逼得各族逃得逃,散得散。各族恨毒了他,可是也从没人敢去和子画结盟!毕竟子画也是商王族一员,一个不慎,结盟未成,还会给自家引来兵祸。
然而鬼方易居然做到了,他说服了昭王都忌惮的子画加入自己。众人看向鬼方易的目光就变了。
“诸位久在西北,对商王族知之甚少。子画其人是昭王的叔父,也是王位的最佳继承人。族长算定了他会答应结盟,但也担心他会不会老实履约。恰巧大巫朋要去投奔子画,族长便要我潜入亳邑监视。因为这,我才回来晚了。”
果然,子画是受了鬼方易的蛊惑。弃打量着那个坐在熊皮上的男人,狠辣、狡猾、善揣人心,居然能把老谋深算的子画也拖下水。是个好对手,弃暗想。
于是一切都说的通了,巫华在巫族修行,忽然遇到内乱。想回鬼方时,又接到命令去亳邑监视子画,所以才回来晚了。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精明的鬼方易全不计较她的突然归来,怪不得他力排众议将她视为心腹。原来人家早就在为族长卖命了。
鬼方易换了个胳膊支住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那一片掺杂着敬佩、嫉妒和忌惮的脸。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被人怕是多么爽的事。然而在这些整齐划一的面孔中,他发现有一张脸的表情特别突兀。
那是弃。他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全无一点害怕模样。
鬼方易转过头,专注地看着院中。
院中局势已经大变,没人再支持左谷蠡。他独自站在一侧,嘴巴张开又合上,像条快死的鱼。这条鱼还是不甘心,冒出一句:“那我怎么没听说子画叛乱?”
“玄鬼部一直在沚邑协助土方作战,大邑商内服的事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告诉你吧,子画不听族长的意见,出兵太迟,被商王得知了计划,最后全家被杀。亳邑已经易主,商王也损失惨重。大巫朋同巫族人被终生囚禁,幸亏族长派人相助,我才能逃出城来。”
这段话说的很含蓄。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有弃的参与,但巫华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他。如果她在亳邑,肯定知道殷商小王是如何突然现世,如何携殷兵平定亳邑的。可她一字不提,似乎完全不像让人知道还有小王这么个存在。
不过没人在意,大家都被鬼方易的谋略算计震住了。子画兵败是他没听鬼方易的话,活该。
一位宗主吼了一句:“伐商作邑,鬼方称王!”
立刻就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先是鬼方八宗,接着是外族族长们。在一片赞颂之中,巫华接过卜骨高举过头,指着上面的裂纹大声道:“河伯有示,鬼方代商,正逢其时,虎神相护,嘉兆永昌!请族长高筑盟台,与万族共治大邑!”
赞同的呼喝声四起,鬼方易终于站起身来。他环视一圈,表情平静语气亲切,仿佛是在和大家商量中午吃什么。
“传令下去,准备牺牲,高筑祭坛。后日我鬼方与诸族以血誓为盟,倾覆殷商,共作大邑!”
一上午的表演结束,除了弃,人人满意。
若是鬼方易盟誓成功,就会立刻开始大规模的伐商行动。他得要阻止这一切,或者现在就得把情报送回去。
弃急匆匆走来找雀巢。这些天众人各展本事,博足了关注。只有雀巢始终安静,乖乖地跟在大家后面侍候着,实际上却是在四处察看记录地形。
鬼方易给马羌人分配的宫室是单独的一座,连排四间。弃与妇纹在中间,雀巢和蓝山、屠四住在最东边一间。蓝山耳力很好,弃还未走到门前,他就警惕地扑了出来。
“怎么没见雀巢那只狗呢?有它在也不用你这么累了。”弃打趣道。
蓝山挠头:“别提了,那个裘一大早看见了大黑,非要牵走耍。四哥不耐烦听孩子哭闹,就给他了。”
二人进屋来,雀巢已经飞快藏好了一切。一见是弃,他擦着擦汗道:“吓死我了。”
“老四呢?”院里和屋里都不见屠四。
蓝山嘿嘿傻笑,雀巢一呲牙:“去宗庙了,有个巫女来叫他。”
八成是离夫人。弃摇摇头,问雀巢地图如何了。他蹦上炕,伸手在席子底下掏出个东西来摊在炕上。
那是一张平纹绢布,在大邑商时,也只有大王和大宰才能用这样的绢做书写。弃出发时拿了三张绢交给雀巢,如今这张上面已有一小半满是朱砂画就的红色线条。
雀巢指着线条稀疏的那部分说:“族长,经我这几天辨认回想,来时的路差不多能分辨出七成。。”
“不过这上城内部和四周路径,我倒是都看清楚了。”他指着那些繁杂的线条,骄傲地道:“这座城下面那条河叫朔水,河道崎岖曲折。城附近的两岸都有大片农田,有四个小邑分散在附近。”
一条弯曲河道在绢布上蔓延,上城和四个小邑清楚地标记在两侧。弃大喜,夸赞道:“可以啊雀巢,就这几天就做了这么多事。”
被夸奖的雀巢耳朵都红了,赶紧指着上城边上献宝道:“还有呢,族长你不是和四哥在墓地那边遇见了赤鬼兵吗?我后来去那坟地看了看,果然在那附近发现了一条暗道,可以从墓地直接攀爬到达崖下的朔水边上。”
弃吃惊地看着他。蓝山也点头附和道:“是。我和他一起去的。”
这上城修建在高崖之上,那山体嶙峋陡峭,岩石都呈层叠状。临河的崖体之间有一处缝隙,因了岩石那层叠堆砌的褐色掩饰,轻易看不出来。雀巢在那附近转了几圈,才发现了那个天缝。
“真的是天缝,那一处独崖就像是,像是天帝掰开的一样。人进去只能看见天顶一线亮光,那里面石头一层一层的,跟阶梯一样能通到下面的河边。”
弃抓住他,急问道:“你下去过吗?”
雀巢猛点头,弃又看蓝山,他也赶紧点头表示下去过。
太好了,弃长出一口气,正愁没办法出城,有了这个暗道就好办了。他正要跟雀巢蓝山细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高声大嗓地叫着:“马羌族长!马羌族长在吗?”
那俩人立刻把绢布揣起来,弃大步走出去:“谁找我。”
来人是刚才见过的赤鬼部左骨都,弃看了看他身后那三个戍卫,挑眉道:“什么事?居然劳烦左骨都亲自来一趟?”
左骨都行了个礼,笑道:“也没啥。就是刚才我们族长想起来,问一问您对昨晚伺候的那位巫女可还满意?”
弃一恍惚,才想起还有这个事呢,便也笑了:“蛮好。”
“那能不能放她跟我走了?这都一夜了,您也该过瘾了吧?族长还等着看她跳舞呢。”
“什么意思?”弃也愣了:“我压根就没带她回来,她不在我这。”
左骨都的笑凝固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