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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滚滚,杀声震天,殷军阵前那杆巨大的玄鸟旗底下,昭王的身影被映衬得格外瘦弱。
怎么说呢,远远看过去,昭王的身板似乎还没有雀巢壮实。姬亶和石头疑惑地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瘦老头就是昭王?
那个功盖成汤的大邑商之主,昭王?
殷兵们的欢呼证明了这一点。姬亶身侧,那三个对弃腹诽不已的年轻人激动万分,只顾扯着脖子嘶吼:“大王!战必胜!大王!战必胜!”
这是怎样可怕的号召力?姬亶发现当昭王的身影一出现,战场上的氛围立刻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手忙脚乱的新兵也收了窘态,人人攘臂向前,活像是孩子为了表现给父母看努力硬撑一般。
坡下坡上一片聒噪,无人发现弃的神情有异。刚才还焦急不已的他突然哑了,只呆站着定定盯住父亲。
战鼓声声催促,昭王的战车冲向鬼方骑兵。十余辆战车紧紧跟随,像一把石斧直直砸向陶瓮一般撞上去。
原来一开始的左右包抄就是个幌子,昭王舍了右翼就为找准机会一击冲散鬼方骑兵。但骑兵行军灵活,鬼方人又狡诈贪婪,战场上经常打着打着就折返改线。也亏昭王按捺得住,一直在外围兜圈子等待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鬼方以为殷军溃败,得意洋洋地全力冲踏右翼,却不知自己早把光溜溜的侧面暴露给了等待许久的昭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石锤砸瓮,四分五裂。四马驱动的战车体量极重,配上高速冲击和车上的箭雨戈啄,鬼方骑兵人马横飞,血流成河。
昭王冲在最前端,进入射程之后连放数箭,接连射翻几名骑士。等战车冲进马群,他又弃弓挺戈,竖啄横挑,愣是把鬼方的骑兵阵型冲开一个大大的豁口。
瞬息之间,此次冲击已经完成,鬼方骑兵一小半被狙。剩下的人马聚集在一骑栗色马的大汉身边,纷纷引弓还击。
可惜,昭王并没打算让他得逞。此刻殷军剩下的兵力已经完成合围,这一小股鬼方骑兵被团团围住,方才还“赢弱不堪”的师般大旗一挥,箭雨密密麻麻射向圈中,一时分不清是马的嘶鸣声音大,还是人的吼叫更生动。
那个首领模样的鬼方大汉落马之后还没死,栗色马已然不中用,在血泊里弹着腿抽搐。那大汉咬牙爬起来,冲向另一匹丢了主人的战马。也不知他嘴里胡乱喊的什么,许多躺在血泊里的鬼方人居然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人人一副豁出去也要拉个垫背的模样。
那大汉已经身中两箭,坐在马上直摇晃,却还是挣扎着四下张望。待看清昭王的大旗和旗下的人,大汉仰天长啸一声,双腿一磕马腹冲了过来。师般连声呼喝,箭雨飞蝗一般落下,那大汉却是不管不顾,举着一柄石斧直扑昭王。
“危险!大王!危险!”
战场和山坡上一片惊叫。雀巢惊恐地揪住自己耳朵,仨年轻人哇哇乱叫。唯有弃沉默不语,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人一马冲出重围砸向父亲。
咔嚓,噗通。
是铜戈击中人身体的声影,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片刻的寂静后,战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昭王硬生生挑飞了鬼方汉子。弃淡淡一笑,毫不意外。
殷兵冲上去砍杀清扫战场,那些个还在挣扎的鬼方人很快就没了声响。
嘈杂的欢呼声中,师般留在战场上善后,殷兵迅速集结,大半跟在昭王的战车后面缓缓回归下危邑中。
待车驶到坡下,昭王摘下铜盔长出一口气,刚才还挺拔如松柏的身子也微微有些佝偻。弃惊讶地发现他的两鬓居然已经有了斑白痕迹。
令弃没想到的是,昭王忽然抬头往往坡上看了一眼。然后,在乱纷纷的人群中,昭王一眼就看到了弃。
战车停住了,坡上的人慌忙下跪行礼。周围众人全都矮了下去,只有弃倔强地站着俯视昭王。二人对望良久,一脸肃容的昭王眉目渐渐变得柔和,嘴唇翕动一下,竟是笑了。
他挺直身板说了句什么,那些字被风吹走大半,只有尾音落在弃耳中——“……回来了。”
弃的眼眶有些发热,低下头缓缓跪倒:“父亲,我回来了。”
欢呼声排山倒海,恭贺大王和恭迎小王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弃抬起头寻找父亲,可双眼却热得难受,万物在眼中都是模糊一片,唯有那个稍显佝偻的身影是清晰的。
弃的胸口发堵,7年里的所有委屈和愤怒此刻全都纠缠在一起坠入腹中,只留下一个疑问梗在喉中:父亲,怎么突然就老了?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好在眼下的局势也并没有给昭王和弃说话叙旧的时间。
前去增援沚邑的师长望乘突然回师下危,急报去年已经溃散的土方诸部似乎又有异动。昭王急忙驱车回城,传令在下危城内召开军前议事。
不多时,下危城中所有前来勤王的师长、侯伯、亚长全都聚集在危侯府内。军阶稍低的旅长、行长则静侯在院中。
这倒正合弃的心意,他对“王者归来”那一套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受到什么瞩目迎接。毕竟大王才是此地主角,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小王无论有多少功业都不能哗众取宠。所以他干脆让那雀巢引路,在下危略看了看。
下危地处河谷,水源丰富。但人力物力绝不能与大邑商内服相比,作邑时没有足够的劳力修筑城墙,只是沿着河水挖了条曲弯的陡峭壕沟,五条大小不一的平板木桥沟通内外。
雀巢指着远处给弃看,邑人们都在壕沟内修屋建筑。危侯和长老们的房舍都在西边高地,其他半地穴的普通住宅则从高地下一路延伸向东。
只不过如今除了茅草屋顶的民居以外,四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牛皮帐篷。时不时有成行的殷军往来其间。弃站在高处默默估算一会儿,结果越算越奇怪。
怎么人数不对?按照这些营地估算,此地顶多只有四师驻扎。再抛去雀侯、师般和下危本土的三支师团,难道昭王手中只有一师?
可线报中说昭王最近就有五次登人征兵,征来的五支师呢团呢?难不成全都打光了?
“哪能呢,是鬼方在这沿线百里四处滋事,那仨师分去戍防。一师在附近巡防。”雀巢眉飞色舞,黝黑脸膛上一张极厚嘴唇叭叭不停。
“那还有一师呢?”
“这个……”雀巢厚嘴唇一抽,不屑地道:“那一师被井方伯要去了,说是井方也需要大邑商的庇护躲避鬼方。”
井方伯要殷军庇护?他那里是北土最安全的地方了,鬼方的人马想爬都爬不过去,还需要殷军保护?
弃凝眉一忖,立刻想通了其中关卡:大概是井方伯借着昭王想要结盟,趁机作态拿乔,非要上邦大邑分兵护卫以图存在感。
真蠢。弃冷笑一声,提起另一件事:“既然下危也有一师巡防,为何方才那一小股鬼方人还能突入附近?”
“那些鬼方人同族不同宗,各自出没的地方也不一样。什么沟壑犄角都能钻,那一师是新兵,配合也不默契,只能靠人数、阵型拦下大规模进攻,对隐秘的散骑就没办法了。”
据雀巢说,刚才那一场突袭只不过是鬼方的例行骚扰。如今鬼方每天有一波骑兵散队到下危滋事,得不了好处就跑,得了好处立刻就会再叫来更多人马扫荡。
就算是蚂蚁,这样前仆后继的骚扰也能磨死大象。走进危侯府正堂时,弃依旧眉头紧蹙。
没人注意到他进来,堂上众人正围着铺在地上的一张熟牛皮激烈争论着什么。弃也不愿惹人注意,悄悄站在后面旁听。
气氛不太好。昭王的核心军事团都在堂上,但对下一步的局势的意见却明显不同。弃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争论的是鬼方到底在做什么打算,还有下一步该如何作战。
刚刚从沚邑回来的望乘很是暴躁,说得急了,他一指头戳在牛皮图舆上曲里拐弯的墨线上:“那土方去年冬天就被俺打得散了架,如今这些天虽然每日必有一扰,但人数最多不过二百。也就是个破落小族的上限!俺有多少兵?三千!他们天天来,不会不知道俺的兵多!但还是这样苍蝇似频频来扰,为啥?”
坐在他对面的雀侯抹了把喷到脸上的吐沫星子,把一只涂满黑药泥的脚往后拖了拖,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我觉得,土方是打算先拖疲了你,然后集结主力突袭,重新拿下沚邑。”
“你说话能不能快点?急死个人!那土方一共五个大族,仨族长被俺杀了,俩跑了。底下那些附属小族各听各的主子,他们哪来的主力?俺跟他们打了这么久,俺就觉得这动静不对。他们这是在拖延,就拖住俺留在沚邑!然后好对下危动手!”
语惊四座。昭王漠然不动,师般和妇好低声说着什么,雀侯还是慢悠悠的开了口:“就你说的,土方在北土已经剩不下什么主力了,那他们拿啥来打下危?再说,下危附近盘踞的可都是鬼方族裔。”
眼见望乘要骂人,妇好赶紧出声:“按望乘的意思,土方的残部是和鬼方再度结盟了?”
“俺猜是这样!他们肯定憋着坏呢!你看他们四处滋事,似乎是北土全线都有战事,但实际上他们的主要目标肯定只有下危一处!”
师般摇头,满头白发都在颤:“望乘过于武断了,这都是你猜的。”
“这怎么能是猜呢?井方地势险要,鬼方要入侵大邑商只有下危这一处门户可走!他们肯定是要在下危与我军决战!其他那些地方的散兵侵扰根本就是为了转移目标,好让俺们心烦意乱放松警惕。”
望乘对昭王拱手,急切道:“大王,还请立刻召回散在他处的军队,全部回防下危!鬼方的阴谋,不知啥时候就会启动。咱们对鬼方骑兵,可是沾不了什么便宜啊!”
堂上再次耸动不安起来。在座的都是帅兵的将领,怎会不知殷军对上鬼方骑兵压根不占便宜?打到现在,殷军也只能靠人数上的优势勉强和鬼方拼一拼。往往得以十比一的数量压上,才能获得一点惨胜。
如今各地都有鬼方部族滋事,哪一处的兵力都不敢少。假如全都撤回来拉回下危,鬼方万一从其他地方进攻怎么办?虽然有太行屏障,翻山是难了一点,可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
征调军队全力防守下危?还是继续分线抵抗,主守下危?万一决断错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昭王依旧是思忖不语。妇好问:“可曾派出斥候?有可靠线报能证明这猜测么?”
望乘面露尴尬:“没有。可是我觉得肯定是这样!”
师般摇头道:“小子,知道你打仗厉害。可眼下不是一场小仗,两支大邑对决,只有一方能活。靠猜想可不行。”
被一圈人质疑,望乘急得满脸黑红发紫,要不是昭王在场,他恐怕得蹦起来骂人了。这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诸位师长,我觉得望乘说得有道理。”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弃走了上来,拱手行礼道:“几日前,小子曾路遇薰育部。他们说,鬼方意欲与之结盟,共图大邑。若是鬼方连西土的薰育都能拉拢,那他们拉拢土方残部也在情理之中。”
望乘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