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意

二品才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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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7年前被“流放”出野到如今,弃终于接到了父亲的信。

    追杀、假死、失忆、逃亡……天知道这7年弃是怎么过来的。这期间,昭王从未对他有过些微帮助或者暗示,就好像这个儿子真的死了一样。最后弃平定子画作乱,昭王也只通过妇好之口说了句你受委屈了。

    今天父亲突然有信来,是终于要跟自己说些体己话了吗?

    他接过薄绢的手有些抖。猪十三装作没有看到,退开垂手站着。弃笨拙地展了几次才打开这块不大的绢布,里面掉下一个小物件,他弯腰拾起,原来是一块兽面玉牌。

    这是块虎纹玉牌,虎被商人奉为军中之神。这牌子不足手掌大,雕刻精美玉质莹润。弃瞄了这牌子一眼,先看绢书。

    绢布不大,纹路织得很密实。上面两列朱红色小字苍劲有力,弃无声地挑了挑嘴角,果然是父亲的字。

    只不过内容就没什么温情了,就冷冰冰的两句话:“呼子妥回殷登人一千,妇好驯多马一百。子弓带二师至下危。”

    甲骨文时期,书写叙事大多为了占卜或者发布命令,远不如后世的小说网文读起来那么流畅。昭王这两句话说白了就是命令子妥回殷地征兵一千,妇好回去训练一百匹好马,她俩的师团交由弃和猪十三带至下危参战。

    只不过这封信的开头用的是“呼”字,这是专属商王的命令句式,相当于后世的“皇帝昭曰”。换句话说,这就是份普通的王令,昭王一丁点多余的话都没有。

    弃垂下眼睫,暗笑自己多心。父亲果然还是父亲,永远是大邑第一,父子情浅。

    在他看信的时候,子妥已经去了小邑族长屋里,正在和妇纹苦劝妇好。直到弃在门外高声请示,三人才住了口。

    日头西斜,屋子里早早点上了一盆灯火。烘得屋里燥热难捱,弃一踏进来,就觉得像是进了热炉子,浑身每个毛孔都疯狂往外冒汗。土炕边上站着子妥和妇纹,俩人也是热得频频擦汗。

    只有妇好安然躺着,身上居然还盖了一张葛布毯子,似乎是还有些畏寒。弃暗自摇头:好娘这身体真的不能上战场了,得回去调养。

    可是妇好根本不同意:“大王身边有随军巫师。只要早一点到下危,巫师自有针石为我调养。”

    没办法,弃拿出昭王的绢书和玉牌,妇好也只是略看一眼便丢开了。

    “我不回去,我要去帮他。”

    “您回去驯马一样是帮助父亲。”

    妇好摇摇头,一双美目都塌了下去,形成两个深深的眼窝:“你父亲只是想找个借口让我回去罢了。驯马百匹对战事的帮助不大。”

    弃沉默了,他知道妇好说的对。

    鬼方人长年在山坡草原中迁徙,那些马都作骑乘之用,爬个矮坡水涧都没问题。而殷地本身地势平坦,马匹都是用来驾驶战车的,到了北土遇见崎岖不平的地势,连车带马就得一起抓瞎。

    “若是真缺马,大王可以就近从附近邦国族邑里征调,何必让我回去呢?他就是想支走我,我偏不!大不了,见了面之后罚我就是了!”

    于是弃眼睁睁地看着威震天下的妇好撅起嘴,隔空和昭王闹起了脾气。他求助地看着子妥,子妥转向妇纹,仨人无言擦了把汗:父母秀恩爱,他们有啥办法?

    但是昭王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妇好不回去,那就只能让子妥回去登人驯马。子妥交割了自己的师团,不情愿地登上车子准备返程,弃却走出来拉住了她。

    “妹妹,你帮我从后宫中捞个人出来。”

    子妥扬起眉毛:“兄长在说笑?那后宫是大王妇和寝渔的地盘,我早就搬去自己封地了。父亲若是不在后宫,我才不往那里去。”

    “让妹妹受委屈了,实在是我也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寝渔手里扣着我的一个人,我怕等北土安定以后,他会被寝渔弄死……”

    “你说的那个是叫幽吧?我知道,全后宫的人都知道,那是寝渔养的宠物。”

    子妥侧目瞪他:“兄长,你已经娶妻了,不能跟个寝官一般嗜好。你把他要来,王嫂怎么办……”

    这丫头!

    弃一指头戳在她额头,哭笑不得道:“胡说什么呢!幽的父亲是器族前任戈长老!他们一家为了救我都死了,就剩下幽一个。无论如何我也得救下他来,可你也知道幽如今的身份……我没法明抢,更没法拜托父亲,就只能麻烦妹妹你了。”

    说着,他把那块虎纹玉牌塞在子妥手中:“好娘说这个是父亲随身之物。你带着这个去要人,寝渔不敢不给。”

    “可是我拿什么理由去要人啊?那个幽除了脸好看,其他什么都不会。”

    弃在她耳边低声交代半晌,子妥思忖一会儿,疑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吧,我试试。”

    子妥走了。

    太阳更加西偏,高温略有缓和。弃不愿再耽误下去,传令两师即刻出发赶路。猪十三统领一师先行,弃将妇好安置在一辆带伞盖的战车里,自己驾车跟在左右。

    路途颠簸,妇好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在妇纹早做了准备,从方才那小族里挑了个身强力壮的姑娘带着伺候妇好。那丫头年岁不大,却非常会侍候妇人,一路上擦洗喂药,把妇好的一切都打点得当。

    之不过这丫头哪哪都好,就是一看见姬亶就要磨牙。弃一问才知道这俩人之前有点过节,那姑娘还咬了姬亶一口。姬亶骂人家是狗,然后不知怎的,大家就都开始管这姑娘叫阿犬。

    莫名得了个狗名儿,阿犬当然不干,一有机会就恨不得再咬姬亶一口。姬亶原本为弃驾车,最后实在避不过,自请调去跟着猪十三了。

    大军昼夜兼程,一路经过大小族裔无数。越往北走,弃心里就越沉:这些个族裔都跟阿犬族中一样,男人们几乎都被登人入伍去了北边,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留守家园。如果这个时候有敌军入侵,外服北土广大族裔只能沦陷,根本毫无抵抗力。

    下危绝不能丢!那是鬼方通往大邑商北土的一条要道!

    但它并不是唯一的要害门户。北土隔绝鬼方的天然屏障是太行山脉,下危处于南端一处略平缓的谷地平原。由于此处车兵、骑兵都易伸展,所以鬼、商双方一直围绕着下危苦战。但其实在下危北部,还存在另一处更大更险峻的门户豁口。

    只不过盘踞在那里的族裔极其骁勇,鬼方屡屡试探都讨不到便宜,便转而专攻下危附近。

    “还有这样的地方?是哪一族?”

    这天弃与猪十三推演战况,姬亶听到北土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不免有些惊讶。

    弃默然无语,猪十三轻声道:“那地方你肯定听说过,是后母戊的母族。”

    井方。

    姬亶瞪大了眼睛。他当然听说过井方,那是大邑商北土最大的方国。族裔繁荣,势力强大。当初昭王就是因为娶了井方的女儿为妻,才能得到井方伯的支持。后来昭王即位,也是立刻就将妇妌立为大王妇。

    更别提那个刚刚死掉的子画,当初若不是井方帮忙,他一个落难的多子根本就不可能占据亳地。

    “也就是说,井方才是北土边境通往大邑商的最大关卡?那……万一井方沦陷了,或者是叛变了……那鬼方不就能堂而皇之地从井方踏进北土了吗?我们应该向井方增兵才对吧?为何不去?”

    姬亶觉得不可思议,不增兵、不支援,昭王对井方的信任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个问题猪十三已经有了些模糊推想,可那毕竟是昭王的决策,他不愿多说。

    此时队伍正在扎营埋灶,弃左右扫视一眼,不见妇好,这才沉吟道:“父亲让好娘回殷地去就是因为这事——他要迎娶一名井方女子,这样才能更加牢固地笼络住井方。”

    原来如此,姬亶恍然大悟,猪十三淡然一笑。联姻确实是比武力更经济的做法,昭王后宫几十名外族女子大部分就是以这样的目的娶进来的。

    可是妇好执意不肯回殷地,到时候撞见新王妇该怎么办?弃是没辙,妇好是他诸母之一,自己身为儿子总不能强迫母亲回去。他跟父亲回报了此事,可一直没收到回信。

    明天就能到达下危,派出去的信使还没回来。弃只能祈祷父亲动身去了井方,不在下危。或者干脆已经娶过了新妇,尘埃落定省得好娘难受。

    总之,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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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读者不好意思,有处错误需要订正。我重新查了甲骨卜辞,武丁伐鬼方一战中,起关键作用的那个地方不是“下匕”而是“下危”。

    因为甲骨文和现代文字不太一样,这个字在后来不见说法,很多专家也写成“下旨”。但不论如何,“下匕”是不对的。

    特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