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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遇到不公的待遇或者疑问,通常都会执拗解开,求出一个确定答案才觉得惬意。可中年人经历了风雨摧残,早已知道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的。有些时候,对策比答案更实用。
何况有些问题的答案太过残忍,若不装傻糊弄过去只会让自己不好过。
就像大宰追杀自己这事,弃就打算装傻。
大宰的职责是治理大邑,这本就是件盘根错节的繁琐事。大邑商邦畿千里,可除了昭王之外,任何人都不过是这大邑中的一小部分。弃了解大宰,如果自己真的影响到了大邑安稳,大宰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更何况父亲也离不开大宰。即使宰父追杀自己是为了私人恩怨,父亲也不会责怪他。因为目前昭王需要这么一个与自己政见契合,又能高效辅助的人来经营大邑商。
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弃无声地笑了,若是自己做了大王,那就不好说了,比如他觉得周族姬亶这小子就不错。
所以他没有把舌的话放在心上。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大邑商在北土的这场战争。
从亳邑往北土去路途遥远,大军星夜兼程也需得七个昼夜才能到达。妇好要调度两师,忙得走不开。子妥便担任起了为兄长讲解背景资料的任务。
只是子妥毕竟少年心性,又是多年不见兄长,经常说着说着就跑题,总会从北土之战跳线到弃这些年的经历上去。这么一来,弃驾驶的辆带篷战车上热闹非凡,子妥与妇纹分列左右叽叽喳喳。人奔马腾的泱泱大军中,只有这辆车上的氛围最轻松。
据子妥描述,这场仗的开始是去年二月。是月,北土的下匕突然叛乱,匕侯宣布脱离大邑商,不再对昭王纳贡称臣。
下匕位于北土西部,是大邑商在北土的一处岗哨方国。它的位置稍稍靠西,在太行山余脉边上,它一旦叛乱,便会给北土之外那些敌对部族打开通往大邑商的一道小门。
“父亲立刻派了师长望乘前去镇压。可是大军还未赶到,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鬼方、土方从下匕打开的门缝里钻进来了。”
子妥记忆力超群,将此间大事一一道明。
“鬼方、土方。”弃双眉紧蹙,这俩方国一直是大邑商的心腹大患。与他们相比,西土的薰育部只能算是一些散兵游勇,这俩方国可是大规模集团军。
有商一代,方、国二字的差别只在势力范围的大小上。族、邑、国、方,大小依次递增,只不过后三者都不是由纯粹的一支族裔构成,而是由多支族裔联合组成的一个联盟形政体。
这里面最可怕的就是土方和鬼方。土方是由于体量庞大,它的人数和势力范围都非常惊人,常年活跃在大邑商北土之外。而鬼方的可怕则属于另一个范畴。
“我记得鬼方好像有宗主。”妇纹突然插了一句。弃和子妥都笑了,弃点点头,心里却愈发沉重,连纹儿都知道鬼方的情形。可见这鬼方给大邑商带来的阴影有多大。
土方顶多是人多马壮,一打急了就会各自为战。而鬼方则是一支由宗主操控的部落联盟,而且鬼方之下一共九族,全部是由同一先祖繁衍而来,九族之间都有血缘亲属。一旦共同对外,便互为依仗,极其团结。
而且他们还有宗主。
“如今的宗主是鬼方易,狡猾蛮缠。出身赤鬼部。”
赤鬼部是鬼方九族中最大的一支,也是宗主部。历代宗主都是从赤鬼部推举出来的,弃五年前坠崖时,鬼方的宗主还不是这个叫易的人。弃想了想,决定把此人的底细先放在一边。
“看起来这一次,土方和鬼方是早有预谋的。而且还伸手到大邑商内服,联合了子画。大概三方说好,土、鬼两方在北土闹事,子画直逼殷地篡位。只是子画生性多疑,一直拖了一年,见大邑商确实陷入苦战自顾不暇,这才出兵。”
“子画就是一老傻子。真以为我们会放着他不管么?”子妥嗤之以鼻,可马上又皱起小脸:“说回去年。年初土、鬼二方一起出兵,北土四面受敌,我们在北土的甸服国还能抵御一二,那些本土方国就不行了,大多数遭了抢掠之后都倒向土方。”
甸服国是商王将外服的土地册封给近臣所建的方国,一般都由强悍的武将担任。往往是两三个本土方国之间,夹杂着一个甸服国,就是为了对这些方国进行监视威慑。
可是这些本土方国也要活命的,土方和鬼方分散行动,对他们反复侵扰,昭王和殷军疲于奔命,管得了东就管不了西。没有办法,这些方国只有投降土方,纷纷叛离大邑商求个自保。去年,北土一度近乎沦陷。
“但是父亲很快就调整了作战计划。先暂舍鬼方,专攻土方,以下匕为主战场追伐土方。终于,去年十二月,土方被击溃,向西远遁。”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钦佩。那样艰险的局势下,父亲还能冷静取舍,逐一突破,这样的心智谋略怎能不让做儿女的骄傲。
但是弃心中却还盘旋着另外一个念头:这样的雄才大略的父亲,真能做出杀妻逼子的事吗?
他使劲甩一下头,把这个疑问暂时甩出去。这件事早晚要解决,但不是现在。
“所以,我们如今只要拿下鬼方便可安定北土了?”
子妥点头又摇头:“对,但是鬼方真的难缠。今年直到六月还只是互相攻伐,一进入七月,不知怎的,鬼方易疯了一般全线开战。我军兵力损耗严重,父亲不得不从各方国紧急征调兵力支援。就连支援你的这两师,也是好娘临时征召的。”
“那父亲如今在哪里?”
“应该在下匕,昨日听回报说,这两日父亲还要祭天登兵。”
“好娘来支援亳邑,谁在北土协助父亲?”
“雀侯、望乘、师般。”
师般?弃有些错愕。雀侯和望乘都是正值壮年的百战名将,可是师般……
“他老人家身体顶得住吗?”
师般私名叫甘般,最早是侍奉先王小乙的,后来带着八岁的昭王出外游历,一直追随昭王直到他登基亲政。如今师般得有六十四岁了,这样疲劳作战,他顶得住吗?
子妥一摊手:“那也没办法,能打的师长没人了啊。本来还有好娘,可是去年好娘有孕,父亲不许她上战场……”
“啊?好娘有喜啊?是王弟还是王妹?”半晌没说话的妇纹兴奋了,她特别喜欢孩子。
不料这问题却让子妥肩膀一塌,轻轻拉了她一把:“王嫂,您可千万别问好娘这个……那一胎不毓……”
不毓的意思就是滑胎。妇纹捂住嘴巴,向大军前方寻找妇好的大旗。烟尘滚滚看不清楚,妇纹悻悻低下头:“好,我知道了。可是怎么会呢?”
“父亲也很伤心。原本是让好娘回宫休养的,不料回去没住两天,就出事了。好娘伤心之下,搬出王宫回自己封地调养了好久。”
妇纹还懵懵懂懂,弃却立刻明白了子妥的暗示:在王宫里出的事。
如今王宫里谁主持内寝诸事的?妇葵和寝渔。
又是这俩人,弃咬了咬牙,腮帮上的肉蠕动几下。这俩人自后母戊死后便开始把持王宫诸事,当年的事他们参与了多少还不好说,如今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父亲没说什么么?”昭王难道就不管这俩人?
子妥摇头:“只安慰了好娘,然后给了载弟弟一处封地。”
弃无言,父亲精于制衡,可他自己也被多方制衡着,根本不能随心所欲。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连所爱之人都保不住!
他想起了巫鸩,暗自嗤笑道,自己不是也一样么?
至于妇好所生的子载,弃还有印象,当时自己被流放时,子载还跪着求父亲开恩。
“子载今年十六岁了?”
子妥一个白眼翻上天:“十七了!你跑出去这么多年,连自家人都认不全了啊?!等回了王宫,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寝宫都找不到了?”
王宫。弃沉默了,他还是抵触那个地方。
见势头不对,妇纹连忙打圆场:“如今他回来得先帮父亲分担些重任,不把北土的事解决了,他哪回得了王宫。”
“也是,毕竟小王回归。典册得重新编纂,也得重新祭告天帝才行。”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开始西沉,妇好命令全军扎营休息。子妥自去忙碌,弃站在溪边考虑良久,最后让猪十三唤来了姬亶。
北土势必会有恶战,自己一时也回不去王宫。但弃始终担心着一个人,他无法让妇好或者子妥伸手帮忙,毕竟后寝已经被妇葵和寝渔把持得滴水不漏。除了昭王,谁也动不了。
姬亶来了,弃低声道:“我记得,你妹妹姬芝在宫中是吗?”
“是。蒙昭王荣宠,她如今被尊为妇周。”
“好,我会请求一项恩赐给她,表彰她在这次亳邑之事中的预警。你再写一封书信过去,让她帮我照顾一个人。”
姬亶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了,是幽吗?”
“对,我怕寝渔失了子画这个背后的主子,情急之下会对幽不利。”
打发走了姬亶,弃看着西边天际朱红的余晖出神。数千人的营地沸沸扬扬,把他包围在当中。弃叹了口气,身为万人之上其实一点不自由。想保护的人,一个都够不到。
但愿自己在后宫中扶植妇周这一招能引走妇葵和寝渔的注意力。
抛开后宫,弃开始计算路程。这样下去,很快便能到达下匕了,不知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千头万绪,也只有先解决了鬼方再说吧。
过不了多久,弃就会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鬼方,没有那么容易被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