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发

二品才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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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弃一直在做梦。

    充斥着整个梦境的人,是巫鸩。在碎冰一般的浮云笼罩下,巫鸩向他走来。弃伸手挽留她,卑微的向她祈求安宁。巫鸩的身子细腻柔软,弃在那温柔中几番沉沦,最后几乎哭出声来。

    二人头顶的苍穹薄暮涌动,一轮弯月被缠绵的云朵包裹住,几番沉浮出没,终于露出了皎洁光芒。

    月亮绽放光华那一刻,弃突然醒了。他翻身坐起,想要抓住那朵云。可是室内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他自己。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有的只是一轮炎炎骄阳。

    后墉里透进来白花花的阳光,把梦境里最后一丝旖旎也冲散了。弃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立刻蹦了起来:“来人!来人!”

    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一看见弃的样子赶紧低下头,红着脸道:“小王……可是要更衣……”

    “更什么更!”弃也意识到不妥,急忙弯腰捡起衣服胡乱往身上套:“昨晚上谁进来过?我怎么光着了?”

    侍女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想笑和莫名其妙混在一起,只摇头开不了口。本来么,哪个王子贵胄没个怪趣味,小王睡迷糊自个褪光衣服,这叫底下伺候的人怎么说?

    好在解围的人来了。妇纹带着另外一个侍女端着盘匜水器进来了,一见弃这样子,妇纹便抿嘴笑了。她上前帮弃整理衣服,一面嗔怪道:“夫君,自己起晚了还要怪人家丫头么?你安寝前说不许人进来,谁敢进来啊。一夜都在外头等着呢,”

    一双柔荑轻抚在弃胸前,这触感与梦中全不一样。他叹了口气,摇头嘟囔道:“是睡糊涂了。”

    衣服很快换好了,妇纹不动声色地收走了榻上那件脏了的内裳。弃坐下来,两个侍女一个捧盘,一个执匜,为他倒水盥洗。弃见那铜匜中流出不是清水,却是黍汤,便叹了一句:“两世为人呐。”

    这些年流亡在外,整日东躲西藏,盥漱都是随便找个河沟水边一扑腾就拉倒。如今再回到玉奴铜婢伺候的位置,弃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夫君受苦了,这些年怕是正经也没好好修饰过。今日让纹儿来为你装扮一翻,以前,夫君最喜欢纹儿为你梳的发辫了。”

    多年分隔,弃早已不再是王宫中讲究仪表的翩翩少年,他已经知道很些东西远比这些表面功夫重要。但此刻妇纹一派天真模样,弃不忍抚她好意,只得闭眼坐了任她施展。

    “昨夜太乱,没有顾得上你。你……在哪里安寝的?”

    “夫君真是的,纹儿整夜都在这西侧殿。”

    弃一把抓住了她拿着玉梳的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那那那……”

    妇纹一歪头,娇嗔道:“可是昨夜纹儿一早便睡熟了,夫君几时回来的、几时安寝的,纹儿统统都不知道。一醒过来啊,便已经日上三竿了。这不赶快过来伺候小王了。”

    弃松开了她,咳嗽一声掩饰过去:“那,昨夜没人进来?”

    “没有啊。没听到戍卫回报。哎,好了,夫君对着水荐看看,好一个大邑商小王呢。”

    水面上恍惚一个影子,冠带高耸,须发整齐。弃低头看看身上的锦绣衣衫,自嘲道:“羌奴变小王……”

    巫鸩的话忽然贯入脑海:“我让你做我的羌奴,永不卖你,永不丢弃。”话语犹在,佳人却无处可寻了。弃一甩头,大步走了出去。她是妹妹,不是爱人。昨夜只是梦,这种污垢之事以后绝不能再想了。

    时值大食,亳邑内外城的人们早已起床忙碌了许久。

    一天一夜的变故之后,亳城人已经知道亳主易位,城中格局大变。但是这些毕竟是大族贵胄的事,底层小族依然该干嘛干嘛。大市照旧开启,参市的人们来来往往,趁机囤够一年的嚼裹比谁当城主更重要。

    内城那些中级官员也没有什么变化,亳城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子享一上午都在听官员们交割汇报,直到大食前夕,才跳起来要亲下庖厨为小王和妇好、子妥烹饪宴飨。

    做了大司马的舌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子享的亲信,他哪能看着亳主丢下正事不干,自己下庖厨?于是连番苦劝,终于把子享给拖回了大室。

    胖子一脸不高兴地闷坐着,舌陪着小心跟他解释,说妇好大人的意思是大食毕立刻就要出发去北土。这之前还有器族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些事哪个都比做饭重要啊亳主大人。

    对了,器族。子享的胖脸立刻皱了起来,亳城千头万绪,其中器族是个大麻烦。

    当初这百十来名器族人是子画逼宫时硬要来的,如今子画已死,按道理应该放他们回去。但是子享也知道,亳城能有今天的繁荣,就是因为打破了铜器只从王都出的垄断,如今亳城的手工业如火如荼,四土四方都要往亳地来采买器物。

    若是放走了器族人,那亳城衰退是必然的。子享犯起了难。

    不止他自己在为器族犯愁。与此同时,弃和姬亶已经到了北铜坊。

    所有器族人都跪在地上,前排的老人们老泪纵横,与后面年轻人的不以为然成了鲜明对比。老人们纷纷呼号感叹天帝庇佑,终于可以返回故土了。年轻人不敢多话,但嗡嗡的嘟囔声还是汇聚成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弃皱了皱眉头,对姬亶道:“你当初说他们许多人不想回归殷地,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姬亶示意弃借一步说话。二人走得稍远一些,姬亶郑重一揖道:“亶有一句冒犯之语,还望小王容禀。”

    “说。”

    “当初小王还是弃,您考虑的是如何替器族伸冤解困。如今弃成了小王,您考虑的就成了如何控制铸术,维持王都的地位。若按前者,您现在应该放了这些人,任凭他们去往何处都不干涉。毕竟器族被商王控制得太劳,即使回去殷地,也是终生不得外出。”

    “宗子,你最好小心斟酌,你说的商王,可都是我的历代祖先。”

    “是。亶的意思是,您且看巫族,巫术被他们把持上千年,结果又如何?终有一日是要广而告之,天下共享的。铸术也是一样。不论大王对器族控制得有多严格,人能囚禁,但术法是无法囚禁的。”

    这个少年的格局未免太大了。弃眯起眼睛,不动声色道:“你是要替器族求情,让我放了他们?”

    姬亶目光炯炯:“小王是担心他族掌握铸术之后,大造干戈起兵反商,其实不然。因为天下铜锡矿产都在大王手中,小族小邑根本寻不到矿,也没有能力开采铜锡。有铸术,没铜,也一样对大邑商构不成威胁。”

    这倒确实,天下铜锡矿产都标注在九鼎之上。没有图辇,寻到铜矿困难重重,即使能发现,也少有族邑出得起动辄千人前去采矿挖掘的。

    但这些,不该从一个小族宗子嘴里说出来。少年便如此,以后的周族难保会在他引领下兴盛成什么样子。

    杀意升起,弃笑了,一只手按住姬亶的肩膀。少年宗子感觉到小王的大手越来越使劲,但又不知为何,只低头默默忍着,一声不吭。

    弃松了手,转身道:“也许有一天,铸术不再是我一族之物,会成为天下人共持的技艺术法。但这一天不能由我开启。”

    姬亶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不料弃又补上一句:“但是你可以贿赂我。之前你曾说,若你派人去殷地示警成功,便要大邑商封你父亲为西伯。你若放弃这个要求,我便可以考虑放过这些人。”

    邠侯只是管控邠地,西伯却是整个西土的邦长首领。放弃这封赏,等于是放弃对整个西土数百族邑的控制权。可姬亶只是沉吟片刻,便立刻跪拜下去:“周族自愿放弃西伯封号。但请小王,放过铸术,放过持术之人。”

    “我记得你还未满二十。”

    “是。”姬亶不知道小王怎么突然提年龄。

    弃垂目看他,笑道:“送信与邠侯,告诉他,我暂时借他儿子一用。我要你跟在我身边充作帮手,三年后回归邠邑。”

    大邑商小王向边陲小族要个人当自己的戍卫,这可是无上荣宠。只是姬亶一脸迷茫,自己提了如此胆大包天的建议,居然还有幸做小王的戍卫?小王在想什么?

    见姬亶脸上终于露出了和年龄匹配的表情,弃心情大好,笑着拉起他来。这小子太过聪慧,放他远走可能未来对大邑商是个祸患,不如留在身边历练,行则为我用,不行,随时可杀。

    此时的二人都不知道,后世有一天,姬亶的子孙将再次获得西伯的称号。而那时,大邑商颓势已现,一切都晚了。

    只是如今,弃发现自己已渐渐回复到小王这个身份中了。巫鸩走了,说好的浪迹四土也没了其他可能,弃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下去,继续做他的小王。

    大食毕,殷军两师集结出城。弃最终给亳邑留下了十名不愿离开的年轻器族人,但那四鼎是必须带回殷地的。子享喜出望外,一叠声答应了,带着亳城百官连连叩谢。

    知道弃与亳城人还有些话讲,妇好与子妥先行离去,约好在渡口会和。弃带着妇纹缓步出城,骨叔、骨婶、屠四直送到城门便站住了,再不向前。

    猪十三拉住屠四,似是想最后劝说与自己同行。子享与弃约好,等他从北土归来,一定亲自持鼎为他烹饪一桌上等宴席。

    只有舌表现怪异,他最后一个上前,低声对弃道:“小王容禀,有些事,舌必须跟您提一下。”

    弃点点头。舌再趋近一步,公鸭嗓子压得更低:“事关大宰。”

    “自从您三月在西土出现,大宰便密令于我,命我务必带回您的人头。属下曾斗胆问过大宰,昭王是否知道此事,可大宰并未回答。如今您已归位,大宰与昭王日后必定因此事有罅隙,到那时请小王万万留意大宰。”

    除了母亲之死,宰父对自己痛下杀手也是弃心中一团解不开的疑云。只不过舌在临别才提起此事,就显得特意滑头了——他就是心急把自己摘干净而已。

    弃冷笑一声,没有理睬舌。夫妻二人作别亳邑,带着猪十三和姬亶统领的一旅殷兵上车离去。

    北土,到了北土见了父亲,一切都能疑团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