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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路远,再不相见。
巫鸩艰难转过身,弃似乎说了些什么,她不管也不想听。此刻她只剩下最后一桩事要做——扰乱子画的情绪,帮弃复仇。
她冲着子画一礼,敛襟肃荣,仪态万方,全不见任何失态痕迹。子画沉着脸不为所动,巫鸩苍白的唇角渐渐翘起,笑不达眼:“多谢大人告知小巫身世。您方才所问之事,小巫也须得如实回答——”
她趋进一步,笑意愈浓:“您刚才说您儿孙众多,所以不可惜一个孙子的性命。真是可惜,这话说得太早了。因为如今您一个儿孙都没了。
方才子妥大人率军偷袭,全歼敦师,子朝与子杲已然毙命。不然,我怎么会安然渡河来此呢?至于您的长子,就在我和您说话这会儿的功夫,子妥应该已经攻下亳城了。您说昭王是个面热心冷的人,那您猜,他会不会让子妥留下子旦父子的性命呢?”
铜戈劈头砍下,巫鸩早有防备,接连倒退两步躲开了。子画双目赤红,铜戈在空中轮得虎虎生风直砍向巫鸩。弃忙挥戈一挡,咔锵一声,二人你来我往又战在一处。
杂乱的金石相撞声中,巫鸩的声音远远传来:“杀了他,让一切都结束吧。”
这声音远得让人心慌,弃回臂一砍,子画被逼得退后几步。弃趁机望向人群,只见巫鸩消瘦的背影在殷兵中一晃,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走了。
弃眼眶滚烫,一抹眼睛,仰面朝天长啸一声,震得最前排殷兵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吼声未逝,弃猛然低头睥着子画,轮起铜戈狠命劈去:“杀母之仇!灭军之恨!今日一起报了!”
这一击带着千钧之力,直劈子画天灵盖!
这些事都与巫鸩无关了。她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战车包围圈,四周的殷兵用敬畏和古怪的眼神望着她。巫鸩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向前走。她眼中只有通向大河的路,所以路过妇好的战车也没有停下来行礼,只顾向前走。
她没看到妇好正在听一个殷兵的回报,也没听到妇好在叫自己。
渡河,带着大巫朋远出四土之外。巫鸩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我本来就是要远走四土的,如今只不过没了巫红,也没了弃。
巫红、弃。
这个两个名字犹如铜锥刺入肺腑,巫鸩一个踉跄,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后面一个人追上来,轻轻托住了歪倒的她。
不多时,妇好目送一辆战车离开。待那车走得看不见了,她才转回头问一个殷兵:“你确定没听错?”
“小的听得非常清楚,还有好多同袍都能作证,子画大人说那巫女是昭王的女儿。”
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个意外,妇好凝眸注视着那道远去的烟尘,两条秀眉微微蹙起。她不发话,那殷兵也不敢走,垂首立在一旁等着吩咐。
这殷兵是新登入伍的,头一回出征就分在了妇好大人军中,他激动得跟族人炫耀了半天。如今居然能近距离接触到这位传说中天神一样的王妇师长,殷兵大着胆子撩起一只眼皮,想偷看一下师长的容貌。
妇好犹在默默思忖,忽听身旁殷兵咦了一声,忙不迭地叫道:“师长,小王过来了。”
战车包围圈分开一条路,弃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令她惊讶的是弃的手中并未提着子画的脑袋,而是揪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着个灰扑扑的人,一头花白乱发蒿草似的蓬着。
弃一扔,子画跌在妇好脚下。他嘴被堵住,草绳在身上捆得横七竖八,正怒目瞪着众人。
“好娘。”弃向妇好行礼。
“你不是说要亲手斩下他的头颅祭奠后母戊吗?怎么没动手?”妇好让人将子画拖开,自己扶住弃:“子弓,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你的。”
弃瞥了子画一样,冷声道:“我觉得就这么杀了他太可惜了。我要让他尝尽绝望痛苦再死。”
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妇好有些惊讶,但弃态度坚决,保证道:“好娘放心,这个办法能将子画和亳地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听你的。那咱们就押着他去亳城走一趟。”
妇好欣赏地看着弃,多年不见他的思虑愈发周全,越来越有大邑小王的架势了。妇好由衷感到欣慰,这样一来,昭王肩上的担子就可以卸下许多了。
“请问好娘,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巫女?”弃忽然换了个话题,双目紧盯妇好,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你是说巫鸩吧。”出乎他意料,妇好非常痛快地回答道:“她来寻你的时候,我俩还交过手呢。”
“那……她去哪了?”
“她跟我要了一条船,大概是要过河吧。”妇好笑道:“怎么?”
“没什么。”
见妇好如此坦荡,弃面皮一热,觉得自己真不该怀疑她。虽说好娘只比自己大几岁,却一直是后寝诸母中对自己最好的。
被拖走的子画呜噜呜噜地吭哧着什么。弃脸色一沉,敛襟又行一礼:“好娘,父亲在哪?”
提起昭王,妇好的神色变得很柔和,大眼睛一翻,埋怨道:“才想起来问你父亲啊?大王在北土与鬼方作战,从六月至今战事吃紧,大王实在脱不开身,只得命我来助你。等亳地事了,我们就去北土与他会和——那边战事也需要你。”
弃沉默一会儿,重重地点下头去。妇好拉着他检查一遍,见伤处总算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自去传令舟兵准备渡江。
妇好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弃处理完伤口时,殷兵已经陆续渡过去两旅。剩下的都按行、旅编制在河边等待着。
喝退看守戍卫,弃登上了一辆战车。那上面装着个被捆成球的子画。
一见他上来,子画双目迸出凶光,不顾一切地朝他撞来。弃不耐烦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去一脚踩住,窥着四周低声对子画道:“你刚才的话,我自会找父亲问清楚。只不过,你还是要死的!”
蒿草脑袋猛一挣,子画居然从弃脚下挣脱出来,呜呜地示意自己嘴里的破布。
“闭嘴我不想听了!”
子画继续闷嚎。弃心中有事,烦得不得了,便威胁道:“醒了!注意言辞,辱没我父亲的话不许再提!”
他拔掉了破布。子画嘴巴被撑开半晌,下颚早已酸痛僵住,流了会儿口水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母亲不是我杀的。我没必要骗你。”
“闭嘴!”弃飞快捡起布想重新塞回去。
子画一面躲闪一面低声辩解:“我这一生,杀人无算……但我敢做敢当,是我杀的绝不推诿。你母亲是我堂妹,是她父亲帮我夺下亳城,你母亲还在亳城帮我教导众人如何耕种,他们父女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还在狡辩!”弃再也忍不住了,跳下车抄起一把铜钺,拖着子画就往林中去:“我现在就杀了你!”
此时已是夕阳斜照,妇好已经先行过河去准备了。河北岸只有弃的身份最高,他要杀子画,其他人哪敢说个不字!
可是妇好过河前交代了两个旅长看牢子画别让他死了,俩人打圈乱转连声恳求,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都滚开!躲远点!”弃咆哮着,把林子里清了场。
趁他喝骂众人的功夫,子画缓过一口气,他冷静地看着弃:“其实你已经在怀疑了。你母亲死了之后,子昭是如何告诉你、如何教唆你的,难道你从不曾怀疑过?”
“别说了!”
“我是大乙成汤的后人,有恩必报,有仇必清!子昭偷我王位,与你母亲何干!十年前若不是因为有你母亲阻拦,子昭早就被我杀了!”
十年前,昭王20年,子画率军逼宫篡位,烧毁盘庚所建王城。大王妇妇妌殒命,小王子弓受伤,昭王毫发无伤。这件事被朝堂努力掩盖,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但是身为当事人的弃,永远都忘不了。
怎么能忘呢?他原本是大邑商小王,光明美好的前景在等待着他。结果一夜之间,他成了无母的孩子,从那时起,一切都变了。
“你还敢说!”弃双目赤红揪起子画,鼻翼因为激动不停翕动着:“若不是因为你杀了我母亲!我怎么会自毁前程,我怎么会自寻流放!这都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替我大邑商解决掉你这个祸患!可是你如今,却说,却说你没杀我母亲。那……那……”
一股黑暗雾气从脚底板向上蔓延,所到之处,肌肤皆僵冷冰凉。弃混身都僵住了!若不是子画杀了母亲,那会是谁?
还能有谁?当时王寝中只有父母二人和子画,若不是子画,那还能有谁?
他不敢想。
可子画偏不放过他,沉声道:“当时你母亲恳求我,看在她阖族对我的恩情上放过子昭。我一开始不同意,可她毕竟是我堂妹,子昭也愿意用九鼎之四和一半器族换我退兵,并且决不报复。如此,我便收兵走了。我走的时候,你母亲还活着。”
无边的黑暗顺着弃的躯干向上蔓延,漫过胸口,淹没脖颈,直冲头顶。弃眼前漆黑,口中发苦。
“是你父亲在我走之后杀了你母亲。然后他欺骗你,拿你做弓矢来找我寻仇。因为他起过誓,他自己不能对我下手,这才利用你!”子画摇头叹道:“为了自己的王位,不惜杀妻逼子。子昭比我狠,我再怎样也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儿女做出这样的事来。”
“杀妻逼子”,这四个字犹如一道狰狞闪电,劈开了弃眼前的黑暗。世界重现呈现在他眼前,可它再也不是原来的色彩,弃觉得,天下万物都变成了灰色。
他缓过神,低头看了看子画。忽然伸手揪了一大团草塞进他嘴里,使劲的塞,一直塞,直到子画开始梗着脖子翻白眼才住手。
见子画闭了嘴,弃才抛下他,冷冷一笑:“不用对别人品头论足,你马上就会知道,你的亲人儿女是怎么对待你的了!把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