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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兵船队沿着渡口排开,默默地等待着。每个渡口前都有废舟、尸体挡着,子杲带着亳兵上前清理,没多久便清开河道,这些大舟安然入港,亳师再次开始登船。
相比起第一师渡河时的局促,这一次登船极其顺畅。这些都是子画精心准备的大船,承载力更大,划船的舟兵也比上一批船夫技艺高超。战车、战马、车兵、步兵,各个按照师旅行的编制有序上船,一船开走,第二船跟上,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巫鸩绝望地看到,子画的一师很快就渡过三旅了。
子画欣赏着自己师团的肃然秩序,心情很好地跟她聊起了天:“巫族人应该明白万物各自有命。生来是王的人,不管王位来得多晚也终究会做王。阻挡王者登位,就是在忤逆天帝。这后果你承担不起。”
绳子勒进肉里,伤口被抻开,混身火辣辣的疼,巫鸩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咬着嘴唇不理会老怪物。
没人接茬哪算聊天。子画却来了兴致,要看看这个冷脸巫女能忍到几时。他慢悠悠地抛出一句话:“你不想知道,巫红让我保守的是什么秘密吗?”
没回应,巫鸩闭上了眼睛。
“你的身世。”
“……”
“你一直为巫族谋算前途,四处奔波,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正是被巫族推下深潭致死。对,就是你和巫红住处旁的那口深潭。”
巫鸩猛地增开眼。
“巫族这么个上古大族,对血缘传承却忒不重视。族人缺情少爱,幼时不知父母,老时没有儿孙,你们活着有什么劲!”
“你知道我父母?”
子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聊天——巫红求我查你的身世,查出来之后又不让你知道。你们巫族人真拧巴。”
“说!”
“你是在和一位大王说话,注意语气。”
巫鸩转过去不理他了。子画再拿话讥讽,她也不回应了。此时子杲前来回禀,亳师最后一旅也运送完毕。子画让他一边等着,子杲恭顺地垂手退开。
子画立起身,皮甲上的铜铸兽面护胸卡啦啦直响。巫鸩叫住他:“杀了我,否则我一定召来百兽踏平亳师!”
这威胁毫无份量。说话的人被吊在半空中,随着风晃悠,那单薄劲儿随时都能被吹走。
子画哼了一声:“你如今这体力连只老鼠都控制不了!那兽铃原本就是个诅咒,每一次振铃,它都会吸取持有者的精血生命。你活不了多久,我才不费这个劲。”
就在昨天,子画终于得知巫鸩的身世,依他的性子当时就要杀了她。是巫红跪下苦求不惜拿兽铃的秘辛做交换才保下了她。子画看着尘埃弥漫的战场,残戈断矛尸堆血海,看了几眼,他改变了主意。
这巫鸩三番两次助那小王找自己的麻烦,他何必再替巫红保留秘密呢。子画盯着在空中晃悠的巫鸩,阴笑道:“听着,你母亲是夏后氏遗脉,被巫族教养成巫女,出山赴任之后遇上了你父亲。后来巫族强行将你母女带回玉门山,你母亲逃出山时掉下深潭殒命。而你父亲嘛,他后来回了殷地,活得好好的。”
子画大步走向乘船,一面挥了挥手:“不过他活不长了,我现在就要去杀他!”
等等!等等!你说清楚。巫鸩想喊住他问清楚,可冲出喉咙的却是一阵嘶哑低沉的字符。她晃荡着、踢着腿,树冠被扯得娑娑有声,绳子却依旧坚固,巫鸩无力地吊在上面,活像条在渔网里扑腾的鱼。
河边,子画登上最大的一艘船。子朝想跟着上来,被他扫了一眼之后又退了回去。
“敦师还未登船,你这个师长就想先走?”
“儿子,儿子是想保护父亲。”
“是想冲在前头抢功劳吧?”子画嗤之以鼻:“翻来覆去就那点小心思,你若是能有你兄长一半气量,我也早将大权交给你了!在后头扫尾!等我做了大王,你再去跟你兄长争当小王!”
子杲也被留了下来,父子俩看着子画的大船乘波而去。如今舟兵全在往对岸行驶,得过一会儿才能有折返的舟船回来。子杲奔走着命令打扫战场回收箭镞,忽一眼瞥见半死不活的巫鸩,犹豫了一下回来问父亲。
“就这么放着她?”
子朝瞪了他一眼。
“儿的意思是,反正祖父也不知道,这巫女刚才辱没与我,不如……让我砍掉她一只手赏给下属做女奴?”
“别打她的主意!你以为是个女人能随吧玩弄?寻常女子的志趣多在灶塌之间,像她这样的强者,绝不会甘心做人附庸。拿她做女奴,你有几条命够赔的!”
“哪有这么多强硬女子……”
“还顶嘴!你看子晶,一个小丫头担任亳城大司工,还能搞得风生水起四方皆服。远一点的,昭王身边的妇好、子妥,这两个你惹得起哪个?”
哪个也惹不起。
昭王身边十数位师长,唯独妇好特殊,她既是王妇又是师长。协同昭王南征北战威名远播,被商军尊为“女战神”。子妥则是昭王的女儿,一早入朝为臣,近几年也时常率军出征,听说少有败绩。
父子俩面色一凛,若是攻入殷地,少不得会与这两位女师长相遇。二人不再说话,分头整军等待舟兵折返。
此时河南岸只剩下略有折损的敦师,天色阴沉沉的,云层一团团交叠着,闷得地上透不过气。那些尸体和流出来的鲜血受了地表散发的蒸气,腥味很快变得浓郁难闻起来。一些嗜吃腐肉的鸟儿和走兽也开始在附近徘徊。
巫鸩在高处孤独地晃悠着,伤口和失重让她眩晕。但她明白,自己浑身哆嗦的原因是听到了父母的事。
她要过河,她必须过河找到子画。
撑了撑胳膊,麻绳的粗糙感觉让她知道兽铃还好端端地绑在自己左臂。巫鸩挣扎着晃动起来,兽铃一点声音都没有——铃中的胶泥还没有拔掉。就算没了胶泥,她现在也难以召控哪怕一只飞鸟。
就在这时,巫鸩瞥见尸堆里有几处动静。
敦师都收拢到了岸边,按照渡口依次列队等着。没几个人留意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巫鸩清楚地看见猪十三的脸从一处马车下显露出来,对她做了个手势。巫鸩惊喜地发现,好几张熟悉的脸散布在他附近,有压在尸体底下的,有半埋在土坑中的。
在那些人当中,两个换上亳兵衣服的人影正笨拙地爬着想去解救他们,是木头和妇纹。
好死不死,子杲大概等得无聊,摘掉了铜胄递给亲兵,转身往战场上漫无目的的扫视着。木头和妇纹俩人爬动的身影立刻被他发觉了,子杲眯起眼睛看着,想搞清楚那俩“亳兵”是怎么回事。
巫鸩拼命一挣,哑着嗓子叫他:“子杲!你想不想做小王!”
子杲成功地被她引走了注意力。他盯着这个将死的巫女,嗤笑道:“你是想让我救你吧?”
“你有没有想过,子画登位之后,你能得些什么?”巫鸩引诱着他走过来,一面用余光瞥着那俩笨蛋,他们正在拖一个人出土坑。
“子画做了大王,第一继承人肯定是他的长子,而子旦底下还有子启。你父亲只是个次子,你则是次子的次子,你们父子三人根本什么都分不着。你们浴血奋战,得王位的却是你伯父一家,你甘心?”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不过是想祸乱人心。我那表哥子启瞎了一只眼,已经跌出祖父的考虑范围了。这次出征,祖父厌弃伯父不带上他,这还不明显吗?他将来顶多得个亳城,王位一定是我父亲的!”
“真蠢。你以为你祖父不带子旦是厌弃他?那是为了护他周全!是为了子画自己留一条血脉!他们父子是车兵甲士,你们父子三人不过是车前卒!拿来冲锋凑数的,死光也不可惜。”
“你!”
“若不然,为什么会让你父子三人一起出征?为什么要把你三人分开渡河?刚才你被我挟持,你祖父可曾对你有过安抚?”
这一连串真真假假的问题轰得子杲眼睛发直,有些缓不过来。巫鸩趁热又补一刀:“就算你父亲得了王位,下一任大王也该是你兄长子昱。你觉得他会遵循兄终弟及,传位给你吗?”
如果子杲是个经多了人情世故的中年人,决不会被这些假设给吓住。但子杲年纪尚轻,除了热血蛮干之外就只考虑如何在长辈面前露脸,这些复杂的权位关系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子杲果然上当了。
他盯着巫鸩,语气不再坚定:“那你说让我做小王,是什么意思。”
“小王是天定的王位继承人。只要你做上小王,不管王位上现在坐的是谁,下一任大王都会是你。”
正说着,巫鸩忽然笑了一下,子杲以为她是在示好。殊不知这巫女只要一笑准没好事,她朝着江边一歪头:“不过说这个没用,那边有人找你。”
江边一阵哗然,有几只木舟踩着波涛顺流而下。是舟兵回来了?可怎么是从上游下来的呢?
敦师所有人都被木舟引去了注意力。子杲也往江边走了几步,忽地,他猛的向前一扑趴在地上,大张着的嘴巴啃了满嘴的泥沙。他没有废劲吐出来,因为在他脑后,钉着一支羽箭。
舌放下弓,咬牙啐道:“就是你吞了我那两旅精锐!”
他的话音未落,喊杀声陡然响起,一支装备精良的大军从东边矮坡直冲下来。前排战车上,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下面站着的师长一身金灿灿的铜甲铜胄,看不清面目,只觉身材有些娇小。
这就是弃大胆离开战场的底气,这是他一直隐藏着的后招。
那位师长手中铜钺,沉声道:“击鼓,全歼叛军!”
赫然是女人的声音。那玄色大旗适时舒展开来,上面的字符颇有些复杂:一个女人的形像侧面正坐,其头上是几道笔画——“妥”。
子妥,昭王最爱的女儿之一,弃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