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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鸩的时候,巫红才四岁。
那时她们都太小,还不能在名前冠以“巫”字。红和其他小毛孩一样,穿同款白色斜襟衣裳,住一条大通土炕的房子。只有鸩不同,她从一开始就独来独往,一个老巫女带着她住在独立的一间房子里。
红很不喜欢自己的私名,起名的大巫似乎是嫌弃这个长相欠佳的女娃娃,随便捡了个颜色就塞给她做了名。可鸩的名字就非常美,美到让她头一次觉得那些艰涩难懂的符号文字居然也很好看。
原本红最讨厌写字。那一天大巫给他们上文字课,红走神儿走得太过嚣张,被大巫罚去外面站着。
罚站就罚站,总比在屋子里拿根树枝对着一堆沙子写了抹平,抹平了又写好玩。四岁的红乐颠颠地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看着郁郁葱葱的山中那些错落有致的白茅殿顶,看着看着,她就有些茫然。
巫族的房屋村落依着玉门山的山势而建,从下往上,环形盘旋直至山顶神殿。巫族的小孩子都养在半山腰,从三岁起便有大巫带领他们学些文字典册,再大一点,到六七岁上便可以学医药天文、十岁学习祭法杀牲。
随着年龄和本领的增长,优秀者可以一层层升上去,往高处去住,最终到达山顶。
红觉得自己永远也到不了山顶。
她手大脚大个子大,四岁的她比六岁的男孩还高。长相又略显粗糙,大巫教习的文字、典册神话她毫无兴趣,一个字学很久也记不住,大巫们对她全无指望,甚至在嫌弃她的时候都懒得避开。
“那个红,以后长大了也就是留在族里做做撒扫。”
“真是的,咱们巫族怎么出了这么个废物。”
天知道四岁的巫红听这话听了多少,到了最后,她只是仰着脸对那两个聊天的大巫呲牙一笑:“说我坏话的时候请你们出去说,谢谢。”
然后就是一顿打。
红无所谓,反正废物的特性就是扛揍。巫族里的孩子各个优秀,她只有想得开才能活下去。所以这一天她对着山顶那座神殿茫然了一会儿,就兴高采烈地溜出去玩了。
玉门山中有一处瀑布,流水终年不绝,淙淙奔流从两峰间跃出,欢快落入山谷下的深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偏僻,很少有巫族人往这里来。巫红来了好几次,一个人都没遇见过。
可这一回,山涧旁边已经有人了,看背影跟自己差不多大。红是偷跑出来的,不想被人发现,便蹑手蹑脚往回缩。
哪知道越慌越乱,红踩到一根长了青苔的枯枝,哇哇大叫着滑了下来。毕竟是四岁的孩子,摔疼了哪有不哭的。红抱着擦破皮的膝盖呜呜嚎哭,忽然被一双短短的小手抱住了。
手的主人看上去像一团肉丸子,圆乎乎的一张小脸上,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正认真地看着她。
“姐姐不哭,鸩鸩吹吹就不疼了。”
肉丸子嘟着嘴巴小心地吹着红的膝盖:“吹吹,吹吹,疼疼飞飞。”
被一个肉丸子安慰,这就很尴尬了。红擦擦眼泪,咧着嘴笑。肉丸子也笑,以为是她治好了姐姐。
这一笑,红才发现肉丸子长得非常好看。跟她一起修行的孩子们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比肉丸子好看的。那双微微上扬的大眼睛亮得惊人,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充满信赖地看着她。
“姐姐,你也跑吗?”
什么意思?红挠头。肉丸子嘴巴一扁,好看的嘴角弯了下去:“我想爹娘,想回家……”
红恍然大悟,这个肉丸子大概是刚被送来巫族,和自己这样土生土长的巫族人不一样。
“你还有爹娘啊?我们都没有。”
肉丸子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这个……”红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从生下来就是被大巫集体照顾着,压根不知道爹娘是什么。
她的窘态被误会了,肉丸子晃晃悠悠走过来,吧唧一下抱住她:“姐姐不要哭,我做姐姐的娘……”
额,似乎哪里不对。
可是红懒得去想了,因为被拥抱的感觉太好了。她两手比划半天,也学着肉丸子的样抱住了她。两个小女孩拥抱着彼此,静静地听着水花坠落迸碎的声音。
一直到死,红都没有告诉鸩,那是她懂事以来头一次有人肯抱她。
那一天两个人拉着手回去,发现育儿院上下两处院子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在找这个肉丸子。
理所当然地,红被认为是拐带肉丸子的人。负责育儿院的大巫怒不可遏,用桃木树枝猛抽红的小腿肚。红咬牙忍着,抵死不肯解释。
她没想到肉丸子冲了出来。
大巫刚打了三下,肉丸子就挣脱老巫女向他一头撞去。俩人都摔了个仰面朝天,肉丸子吭哧着爬起来,手脚张开挡在红面前,奶声奶气地哭叫着:“不打姐姐!不打姐姐!”
老巫女试图拉她回来:“小鸩乖,她坏,她带你去禁地。”
“坏你坏你坏你!”肉丸子口齿还不伶俐,急得说不清楚,但小身子还是倔强地挡在红前面:“是我跑的,姐姐带我回来!”
这事就这么翻过去了。肉丸子被老巫女带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着红喊:“姐姐不哭,我做你娘,保护你!”
自那以后红才知道,在巫族,育儿院也是分级的。像自己这样资质平庸的都在山腰,资质卓越超群的育儿院则坐落在上面的山坳里。小鸩就在那里。
她破天荒地开始好好学字了。红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鸩”。
“左边扭曲人形,右边尖嘴利爪鸟形,合在一起即为鸩,意为可杀人之毒鸟。”大巫指着这个字符如是解释。
红觉得不可理喻:小鸩怎么可以杀人呢?她那么好看!这名起得不好,红打算偷偷溜去上面的山坳,告诉小鸩让她换个名字。
可她总也找不到机会。那次之后育儿院加强了管理,她溜不出去。红去求看门的老巫师,老头子眼皮一挑,哼了一声:“资质优秀的孩子才能去那里,你这样的就别做梦了!”
红在老头的奚落声中走了回来。
不能偷溜过去,那我就光明正大地走过去!红开启了她的升院之路。
巫族每年对孩子们都有考验评估,能力优越者可以晋升到上一级育儿院,是为升院。红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如愿升到了上一层。这一年,她俩六岁。
红幻想了无数次再见小鸩的场景,可从未想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她重逢。
当她兴冲冲地来到小鸩所在的育儿院中时,发现这里的孩子不像底下那么多,只有十个左右。而且小鸩不在这里。
“那个怪胎在后面山洞里。”一个叫累的孩子带着敌意说。另外的孩子跟在他后面,对红说着各种怪话:“还小~~鸩~~叫这么亲切,你怕也是个怪物吧!”
后来红才知道,所谓“后面的山洞”是大巫朋专门为了小鸩设立的。别的孩子从来不被允许接近,就是因为她受到这样的偏爱对待,所以才在育儿院中被孤立了。
红不理什么规矩,她翻过打瞌睡的几个小巫,偷偷潜进了那个神秘的山洞。
一进去,她就被浓重的血腥和臭味呛得喘不过气来。洞穴深幽,地上是平整过的夯土,两边零星燃着几处火把。红掩住鼻子,小心翼翼地贴着岩壁向前踅摸。
转过最后一个弯,小鸩的背影忽然出现。三年不见,她长高了不少。红欣喜地待要招呼,忽然发觉不对,在她面前立着一根木桩,一个男人被堵住嘴巴吊在上面,此刻正不断扭动挣扎着。
一个大巫女立在一旁,不见她的嘴巴怎样动,只能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洞里盘旋:“卯祭法你完成得很好。这一次亐祭,需剥皮。”
那男人扭动得更厉害了。小鸩的背影略退了一步,似乎想要拒绝。大巫女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若不是大巫朋吩咐,我才不来教你!快点动手。”
红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小鸩接过了铜刀。她身高才及那人腰间,不得不踩着一块石头动手。
事毕,大巫女叠起人皮走了,一眼都没看小鸩。六岁的鸩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混身都是人牲的血。红低声唤她:“小鸩?”
从未有同龄人到洞里来过。鸩有些惊讶,看清之后冁然一笑:“是你啊,乖女儿。”
她还记得红。
自那之后,红便呆在了鸩的身边。一个天资过人被嫉妒,另一个行为容貌不够标准被厌弃,俩人走到哪里都被同龄人冷眼相待。
没过多久,另一件事让她们被彻底退到了所有人的对面——她们发现了兽铃。
当天是巫族的大祭,大巫朋要带着族人向重黎献祭。大人们从神殿出发,一路行进至半山腰的祭祀场。他们要在那里进行一整天的杀牲献祭。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孩子们溜进了神殿里玩耍。红和鸩两个一向不合群,走着走着就到了神殿最深处。空落落的大殿里只有一个方形祭坛,上面丢着一串铜铃。
红抓起铜铃玩耍,铃音袅袅散开,殿中很快就有了异样。许许多多的尖鼻头黑眼睛的老鼠涌了出来,孩子们哇哇大哭,屁滚尿流地爬上祭坛。老鼠们紧追不舍,撵着朝这边涌来。
鸩觉出不对,抓过铜铃猛摇。可不仅不见老鼠们退去,反而又找来了一堆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兽。整个神殿充斥着焦躁的动物们,直到大巫朋率众赶来。
兽铃被擅动,大巫们惊惶又愤怒。大巫朋的表情阴沉得要吃人,他质问跪成一团的孩子们:“是谁拿的铃!谁!”
“擅拿兽铃的人,死!”
孩子们全都指向红和鸩。红绝望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等着被拖出去。然而她身侧窸窣一动,鸩站了起来:“是我。”
她把哭泣的红推开,昂头又重复了一遍:“我拿的。”
大巫朋注视着她,忽然长叹一声:“命数啊!”
这一天,小鸩被允许以“巫”称名,她成了巫鸩。夜鸮在玉门山和殷地之间来回传信,最终,大巫朋与大巫咸达成一致,巫鸩被指为下一任大巫咸。
(二更六点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