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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后寝里,幽是个奇特的存在。他不是王子,也不是被族人献进宫做寝官的,但两个却都又沾点边。
幽本是器族大长老的儿子。他生命中的前八年跟后母戊住在一起,这位已经去世的大王妇将他视如己出,那些年幽的待遇远胜其他王子,说是金粒玉酿养大的也不为过。
可是人生运势很奇妙,好运总是和厄运交替循环。年少过得太顺遂,中老年少不得有苦得咽。对幽来说,这个苦来得太早,也太大。
他八岁那年,子画率兵逼宫,后母戊死于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器族铸鼎失误,族人被屠戮半数,小王也遭放逐。原先如山一样牢固的仰仗,一夜之间全都没有了。幼小的他失去了母族庇护,连后寝都逃不出去。宫中处处有人看他不顺眼,伺机寻衅。万般无奈之下,懵懂无知的幽只能委身于后寝内宰,寝渔。
委身于一个阉人可是天大的屈辱。
但这并没能逼死幽。相反,他在这寝渔扭曲的“宠爱”中倔强地长大了。十年过去了,寝渔在后寝权势滔天,幽也被他培养成了一名隐秘杀手。在后宫,他不承担后寝杂役,不服侍王妇多子,也没有什么实权,可除了昭王和那两个实权王妇之外,谁见了他都得陪笑。
因为谁都知道他是寝渔离不了的男宠,得罪他就是得罪寝渔。
所以幽直接闯进妇周的内室,才没人出声阻拦。姜姝惊得站了起来,而妇周只哼了一声,嗲道:“耳朵好长呀,知道我这里来人了。”
幽哼了一声:“跟你说了少用这腻嗓子,昭王不在,别见人就发浪。”
这俩人说话毫不掩饰,一个嫌弃,另一个偏要让他更嫌弃。姜姝看得直纳闷,这个漂亮男孩到底是谁啊?
“那个,您说认识亶哥哥?”姜姝终于插话道。
“当然,而且我也见过你。数月前王宫派人去邠地迎娶妇周的时候,我是使者之一。”
姜姝眼睛一亮:“你……是老戴着兜帽戴着面具那个人!”
幽微笑点头,姜姝赶上两步,急切地问:“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大宰??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见他!”
妇周冲幽示意,二人转到主殿说话。姜姝不好跟出来,在屋内急的团团转。
主殿已经被幽清了场,侍女寝官连带羌奴都到院外逗那两只昭王赏的小鹿去了。幽细细听着妇周的讲述,两条好看的眉毛越拧越紧。
他当然知道姬亶是追随弃去了亳城,也知道弃去亳城是为了杀子画,只是没料到他们正赶上一个这么个惊天阴谋。
不论弃当年做下多少错事,身为他的半个弟弟,幽不愿他在亳邑出事。
必须马上让姜姝见大宰。此事不能让寝渔知道,那个胖子可是是子画埋得最深的暗桩。
妇周还在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若能示警成功,自己将会得到的奖赏。幽只想翻白眼:这女人大智谋缺缺,小心思却太多。
幽俯在她耳边一阵低语。妇周对这个安排很不高兴,从头到脚都在扭着抗议,白浪一样起伏不定。渐渐地,她安静下来,同意了。
稍稍改扮之后,幽带着姜姝走了。
妇周自己也精心理了理仪容走出殿来,寝官走上来问有什么吩咐。妇周甜甜一笑:“母族来人,是该跟大王妇打个招呼的。走,去东寝见妇葵大人。”
寝官答应着要走,妇周叫住他:“知道寝渔大人在哪吗?”
“寝渔大人一早就去宗庙了。”
宗庙在西,朝堂在东,两处之间还隔了好大一个沉池林苑,幽应该碰不到他。妇周让寝官去宗庙门口等着,寝渔一出来就请他到东寝,一定要拖他来。
可惜,就在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寝渔已经出了宗庙。
他是来宗庙占梦的。
最近夜夜噩梦,在梦中被后母戊逼得走投无路还怎么都醒不过来。梦境一天比一天诡异,寝渔无论怎样献祭都不行。今天连占三次都是不吉,那狰狞的卜兆裂纹刺得他一阵阵心头发慌,匆匆敷衍几句就出来了。
难道是亳地出什么事了?他已经很久没收到亳地的消息了。子画并不看重寝渔,只偶尔传书让他汇报昭王和大宰的行踪。
可如今就连这样的传书也没有了。亳地突然沉默了。
他沿着沉池北边踱步,池北柳树苍翠,树荫浓密。南边偏殿正在整治卜骨,盛暑天气,那复杂的味道隔水飘来,引得寝渔直皱眉头,他往南边瞥了一眼,不想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幽清瘦的身子绷的紧紧,正疾步向前飞奔。他步子太快,身侧那个侍女几乎跟不上。
这孩子带个侍女干嘛?
寝渔觉得很奇怪,幽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喜下人跟着。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他决定跟上去看看。
没走多远,幽一闪身,转进了一道红墙之后。
红墙之后,便是前朝!
王宫三大区域中,前朝的宫殿群最恢弘。各个寮署分摊在一座座四合院制的宫殿里,各宫之间层叠排布,一直从王宫大门口延伸到后寝大门前。
沿着大路一直往里走,最北端那座可容千人入院听诏的宫殿内,便是昭王和大宰议政的大室。
此时昭王不在殷地,大宰便在东侧殿办公。大邑商邦畿千里,掌族无数,等闲小事根本进不了这间侧殿。若没有令牌或召见,就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幽和姜姝就被堵在了这里。
一路走过来,前朝各殿的门塾都没有这里的规格高。别的地方顶多十人把守,这里却有五十人当值,另五十人绕着四方的宫殿外墙不停巡视。幽带着姜姝一路畅通,到了这里就不行了。
当值戍卫一副木雕脸,不管幽怎么解释哀求都决不肯通融。就连往里通报一声都不行。
“军中官阶,射、亚级别之下;朝中官阶,小臣级别以下;后寝官阶,寝宰级别以下,统统不得入内。”
再争,就有射卫闷声不响地抽出铜箭瞄准了幽。
森森的箭镞从四面八方指向幽,少年缓缓扫视一圈,昂首冷笑道:“你最好想清楚,一会儿大宰得知后母戊的养子死在他的殿前,会是什么反应。”
一半箭簇立刻犹豫起来,慢慢低了下去。幽向姜姝耳语几句,少女咬着嘴唇,慢吞吞拿出一块叠成方块的平纹布和一块玉牌。
“看仔细,这是多射亚才能佩戴的玉牌,没有违规。拿这个去给大宰,就说多射亚有信到。”他把两样一起交给木雕脸戍卫。
一阵焦灼的等待之后,姜姝终于见到了大宰。
出乎她预料,大宰居然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猛看上去似乎年龄比大巫朋还要大。可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衰老于大巫朋不同,那是一种思虑太过导致的猝然老态。
进来的人并未对大宰产生什么影响。他埋首在那堆得高高的竹简之中,那张从亳地带来的平纹布被摊开放在一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符。
二人礼毕,大宰抬起眼皮在他俩身上一扫,直接忽略了幽,对着姜姝问:“舌让你来的?”
姜姝赶紧摇头,摸出另一块布托在手中:“回大宰,后……后母戊的儿子让我来的。”
殿中空气凝固了,姜姝高举双手不敢抬头。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在周围响起,不一会儿,殿中文书小官和羌奴全都退了出去。
弃让姜姝带回来两张手书。第一张是舌写的,讲了对子画逼宫的计划和时间推测。第二张则是弃写的,字符比舌写的少了一半还多。
但就是这稀稀拉拉不多的字,大宰却看了很久。
他用褶皱的手指轻抚这些字,一个不漏。越看,他眉心的“山峰”就攒得越高。姜姝紧张地看着,心思却不由得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个表情好熟悉啊,在谁脸上见过?
大宰不说话,幽却等不得了。
少年向上行礼,言辞迫切:“殷地危急!请大宰尽快发兵!”
殿中帷帐上的铜带扣被风吹得叮叮作响,那张布也被吹了起来,大宰小心抚平四角,这才慢慢把布叠了起来。只是他开口说的话却和幽的请求毫无关系。
“他……这个叫弃的人,现在还好吗?”
“回大宰,弃大哥很好。我来之前,他刚刚娶妻。”
幽瞪大了眼睛,大宰也很惊讶:“娶了谁?”
“是巫族的一个姐姐,我听别人叫她巫鸩。”
一老一少表情各异。小的很淡定:老相识了,倒是般配。老的心情就复杂多了,他下巴对幽一扬:“出去等着。”
于是幽就郁闷地在庭院里溜达起来。这老头到底还要问些什么才能相信祸事将近??还有一天子画就要出兵,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他愤愤地踢着地上铺的河卵石,一块石头飞向门塾方向。门外面,一个高帽寝官模样的人影一闪而过。
过了许久,姜姝灰着一张脸从里面退了出来。幽急忙迎上去:“怎么样?大宰怎么说?”
姜姝没能回答他,一个小臣鬼魅一般出现在二人面前,冲着姜姝一伸手:“姝公子请跟我来。”
然后就把姜姝带走了。小姑娘被塞进马车之前拼命回头看着幽,冲他一个劲地摇着头,口中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想来是大宰下的令。幽回身就往东侧殿闯,刚走两步就被四个戍卫拦住了。为首的木雕脸说话还是一字一顿急死个人:“大宰说,他今天没有见过你,以后不要来了。快走。”
幽就这么被推了出去。到了外面,木雕脸往旁边一指:“有人等你。”
宫墙划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一个寝官走出那片幽暗,要笑不笑地冲他恭敬一礼:“寝渔大人请您速归。”
“我还有事,晚会儿再说。”幽大步离开,他着急去追问姜姝。
小寝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用俩人正好能听到的声音说:“寝渔大人说,要是您不回去,他就只好不管妇周了——听说她刚才冒犯了大王妇,现在正押在东寝呢。”
该死,叫妇周去跟大王妇扯点母族家常,怎么就惹恼了人家呢!
想必是哪里说漏了嘴。这个女人可经不住两句吓!
幽只得跟着小寝官回了后寝。
这一天,妇周到东寝问安,期间言语无状,激怒了大王妇妇葵。幸得寝渔居中调停,最后被罚在殷地西鄙的王田督查夏苗,吃住都与奴隶在一处,三日后才许回宫。
而幽自此再也没能出过后寝。
服侍寝渔的哑奴们越来越频繁地去宗庙找巫师讨治伤的药膏。一旦有人问是给谁用,怎么量这么大时,哑奴们立刻低了头就走。从他们那利索劲来看,受伤的应该不是他们。
同在这一天,姜姝被王宫的马车载去驿站找到了石头。俩人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分别被塞进了两辆马车当中。
其中一辆载着默默流泪的姜姝往西而去,驶回邠地。
另一辆则载着石头直奔亳邑。
石头一路上沉默不语,他满心满脑盘旋的都是大宰的那句回复——“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