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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来临之前,通常会有些预兆。比如空气突然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或者大风刮得天地都面目模糊。最起码也会天色突变,只有少数情况下,大雨才会突然降临。如果是夏天,经常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大市前两天的晚间,亳城便被这样的大雨袭击了。
蛇一样的闪电从阴晦的云层中游出来,频繁地在黑夜中炸开一点点光芒,闷雷紧随其后。大雨砸在地上,一开始还能溅起土来,再后来就只能溅起泥汤了。
巫师们在内城忙着占卜,求问天帝这场雷雨到底是凶是吉。在外城,邑人们没本事卜问凶吉,可猪十三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垂头坐在角落里,屋内没有燃烛,只有门外频繁的闪电能偶尔照亮一下他阴沉的脸色。姬亶背对他,慢慢复述着经过,屠四已经泪流满面,弃表情凝重,看不出悲喜。
豆死得太惨,也太冤。昨天这时候还喜气洋洋端着酒碗四处找人喝酒,今天就死无全尸。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屠四,他不顾木头的阻拦,先冲弃发难了:“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非要娶这个巫女,豆也不用进城来!也不会死!”
猪十三无力地劝着他,屠四双目爆出眼眶,回头吼道:“还有你!!为什么叫豆进城!为什么帮他娶妻!这下好了!他的妻子杀了豆!用自己的兵去讨好主子和主子夫人,这下你成事了?!”
木头心惊胆战,今天一天亳城都处在戒备状态,戍卫们四处游走,他生怕这声音招来祸事——谁知道子启有没有安排夜查的密探。
好在一声炸雷紧随着响起,遮住了屠四的怒吼。
可弃已经听到了,他语气沉重:“没人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小鸩她,动手也是迫不得已。但确实是因为我的事才让豆牵连进来的,对不住。”
他没有问那句“自己的兵”是什么意思,猪十三是个心志坚定的人,他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小王的卑微态度让屠四不好再发作,他重重跌坐在地上,瞪着猪十三道:“是你让豆回去的,你让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听你的话,回去了,然后呢?现在豆在哪呢?!”
纵然心中大乱,猪十三也依旧能冷静地回应:“现在已经是这样了,你再说这个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复仇!”
“胡闹!怎么复仇?找谁复仇?!”猪十三瞥了一眼弃:“找巫鸩是气话,她若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愿意动手。找子画?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屠四又蹦了起来,外面雨声大作,一道雪白的闪电似乎就落在南邑附近,那光芒映衬在屠四背后,显得那身影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鬼。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动那三旅人,我同意。现在亶哥能进城,巫女也在城里,只要想办法把我带进去,三个人还干不住一个子画?”
弃摇摇头:“还真不行。实话告诉你,那个鸭嗓子多射亚舌愿意为我所用,城内现在就已经算是有三个人了。但是他和巫鸩都被子画看得很死,进出宫城都是问题,姬亶更是只能在司工署附近活动,无法接近。你以为进了内城就行了?从内城到宫城,重重关卡,你根本闯不过去”
说到底,暗杀根本行不通。
那怎么办?屋内所有人都在一道闪电的余烬下想到了答案:“明扛。”
屠四看傻子一样瞪着弃,气得笑了起来:“你还不如指望子画自杀呢!”
两边的形势对比确实太过悬殊。
子画这边:子朝本人练就的精兵登入步兵之后有一师兵力。他的两个儿子,子昱和子杲合出一师。这还没算上陆续赶来名义上是参加大市,实际上归附与子画的那一师联军。总数最少也有三师之众。
而弃这边,只有舌留在渡口边那可怜的两支旅。
商军编制,五旅为一师。眼下要以两旅对付三师,即使这两支旅的士兵各个都是铜皮石骨也毫无胜算。
屠四笑得前仰后合,伤口裂开了才呲着牙停住。猪十三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还有一支援军——姜姝已经去殷地了。只要我的手书交到大宰手上,起码会有一师殷军南下攻亳。到那时,你依旧是旅长,上阵明刀明枪与亳军对决!”
闷雷轰鸣,屠四的眼睛忽闪一下,而后迅速黯淡下来:“旅长应该统领本族之兵,泗族的族兵全都死在了五年前。我……不想带其他族兵。”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猪十三,可是对方不说话,不动,一点表示都没有。屠四肩膀一塌,转向弃:“大族大邑之间的恩仇,是您的事。为豆复仇,是我的事。两不相干。”
屠四走了,猪十三牵着木头追出去,看着他俩回了西邻院中才慢慢踩着积水回来。
夜雨倾盆,地上沟满渠平,水坑连着水坑。猪十三坐在堂下擦着一腿的树叶末子,然后就坐在檐下看着无尽的夜雨。他身后,姬亶正絮絮说着什么,大意是北铜坊内的器族人心不齐,只有少数几个年长的一心回归殷地,剩下的大多数不愿意走。
猪十三无声地苦笑一下,自己和器族的情况正好相反。
那三旅青年还年轻,以为人生可以一直朝前奔,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劲风中的尘埃。不管风从亳地起还是从殷地来,他们只要不躲开,都逃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
豆死得太不值,比殉葬羌奴还不如,可是又能如何?猪十三比谁都愤怒,可他不能拿剩下的七百多人去赌。
雨声终于小了,弃和姬亶交待够了,也沉默下来。猪十三不想和他们多说,起身往房中去:“睡吧,夜深了。”
“猪哥。”姬亶叫他:“明天子享送小眼回来,你一定要劝他跑啊。鸩姐姐猜可能要用他做祭品。”
猪十三点点头:“多谢,我会帮他的。”
就这么果断拒绝了弃还没说出口的意图。猪十三爬上炕,在黑暗中盘算着如何将子享藏匿起来送出城去,并且不能与弃产生瓜葛。
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与弃扯上联系。猪十三要保住的人太多,他要小心在大风的夹缝里躲闪。
可是第二天,他没见到子享,更没等到女儿小眼。
还剩下一天大市就要开始,内城的气氛忽然缓和了许多。子画的两个儿子,子旦和子朝虽然暗里一直不对付,但他们明白如今第一要紧事是帮父亲登上王位,只要父亲做了大王,下一任大王还不是自个儿的囊中之物。
俩人想法一致,所以今日居然有了点兄友弟恭的意思。兄弟俩开始调度安置陆续到达的三师,亳地北、西、南三面陆续扎起了暂时的行军营。
舌带着乔装改扮的弃加入了亳城戍卫中。
其实舌一开始是要求归入子朝麾下的。他按照弃的指示找到子画,痛哭着宣誓效忠。为了让这话可信,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被昭王夺走爱人的可怜男子,把妇周和自己的往事又说了一遍。舌一遍遍地磕头,只要求子画登位之后将妇周赏赐给他。
活到这个岁数,子画早就看厌了男女情爱。也压根不稀罕和这个蝼蚁做什么交易。
他既看不上舌的能耐,自然就不会将其编入子朝麾下。要知道,子朝可是他的师长之一,是要帮他开路攻入殷地的。子画断然不会让个墙头草钻进自己这支精兵里。
所以舌被丢给了子旦。长子守城,次子征战,这是子画多少年来一直实行的平衡法。此次逼宫,子旦还是被留在亳城看守大后方。身为子旦的儿子,子启自然也不能随军出征,舌来找他报到的时候,子启正站在西城墙上远眺。
弃跟在舌的后面,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贴身戍卫。子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舌说着话,偶尔往这个魁梧的大个子身上扫一眼。
子启指指远处那一片隐隐约约的营帐丛林,嘲讽地说:“那边,我二叔的车兵已经来了。气势浩大呀,那才是多射亚想去的地方吧?从座上宾沦落到守城戍卫,太委屈你了。”
夜雨过后天色晴好,那一片玄色营帐衬着绿荫分外显眼。弃根本不抬头窥视,只低头专注自己脚尖。子启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听这鸭嗓子哼哼唧唧的解释。
阿谀是舌的拿手好戏,此刻他已经完全是一副子启忠心手下的模样。
舌先是使劲恭维了一番子启年少有成,将来必定前途似海、无可限量,做他的手下一定也能跟着沾到光喝到汤。不像子朝,即使跟着亳主出征殷地,也不过是为了他兄长做垫脚石。
子启眼中一亮,这话他很爱听。尤其一个中途变节的殷人说出来,更加正中下怀。
“莫胡说,我祖父非常看重二叔。说不得一拿下殷地就立他为小王了。”
舌笑得摇头晃脑:“您看自大乙至今,一共立过几个小王?俩,结果呢?全都死在即位前。真要立子朝大人为小王,恐怕他也是一个下场。”
这话撬开了子启紧抿的嘴唇,挂上了一丝浅笑。可一看见那些兵营,他脸色就又阴沉下来。舌察言观色,凑上去轻声道:“您何苦管这些事,就让他替你辛苦,您与子旦大人安坐城中等待好消息便是。”
子启有些愠怒,半晌才道:“话虽如此,横戈跃马,纵横驰骋才是子启心中所愿。天天围着这两道城墙转,真真厌烦。”
“这事,亳主大人恐怕已有安排……”
“还不是我手中兵力太少。亳城戍卫要守城,不能抽调。我父亲没有属族,姐姐跟我凑在一起才能出三旅兵力,祖父嫌少。”
终于等到这一句。舌冲着子启一抱拳,无比真诚地道:“如果是这样,大人就不必发愁了。舌愿意为您添人助力!凑成一军之数!”
“你的意思是……”
“属下愿意将自殷地带来的两支旅兵交给大人。这两只旅里都是些老兵,沙场征战经验十足。属下相信,这些人一会成为您手中制胜的利器。这也是属下的一片忠心。”
于是弃如愿出了城。他怀揣子启和舌的两道手令,去渡口召回那两旅殷兵。
其实这只是个备选方案。如果出征前自己一行人还是不能除掉子画,那就只能混在这两旅殷兵里在出征路上想办法了。
他还是寄希望于内城与殷地两处。
内城里,巫鸩还不算完全失去联系。不知道殷地那边怎么样了。
算算时间,姜姝和石头应该到了。不知他们情况怎样,有没有见到大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