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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族完了。
这句话包含了无数讯息,然而再惊心也不过是四个音节,一会儿就散在夜空中余音无存。巫鸩看着城下,巫红看着她,二人都不着急。过了半晌,月光又明时巫鸩才淡淡一笑:“早就该完。”
巫红啧了一声,比了个手势:“你还是那样,学不会推脱责任。不久前咱俩还猜过大巫咸何时会把这盘局玩砸,没想到这么快。”
“大巫咸一向自负,总想恢复巫族的至高无上。他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世间人早已不再服从大巫,如今能让他们臣服的只有强者、武力和王。”
“王?你是说商王?”风把巫红脑后长发吹乱了,巫红伸手去挠,越挠越痒,索性一拽,整头青丝一下子就被她拽了下来拿在手里。“还是那个害得你亡命天涯的小王?”
她把假发同着额饰扔在地下,使劲挠了挠自个那一头初春小草似的短发。巫鸩难得地笑了:“我就知道你那头发有问题。还是这样的短发顺眼。”
“还笑,都是因为小时候你瞌睡打翻了火烛,我头发才被燎了个豁,接着就被大巫给按着剃掉了。”
“你记错了,那一次是我试试铃音,结果唤来了俩老鼠啃的。谁让你偷酒喝多睡熟了。”
斗了几句,二人相视一笑,却忍不住越笑越凶,互相一推,嘻嘻哈哈笑得更欢。远处戍卫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远远瞅着灯火旁两个女子前仰后合的身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是谁家姑娘。居然能让大巫祝笑成这样。
笑了半晌,巫红抹了把脸,忽地正色道:“你不能再跟小王在一起了,他自身难保。”
“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他。”巫鸩也敛了笑容,说:“倒是你,不要再和子画有什么瓜葛了。亳城很快就要变天了。”
“他死不死的跟我没关系。亳城大巫祝只是我为了脱离巫族才接受的暂时身份,你知道我不会在这呆一辈子。”
“那你就快走。”
“现在还不行。”巫红厌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假发:“老头子来了。”
老头子是指大巫朋。她俩是被大巫朋抚养长大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得宠,一个被百般嫌弃。在巫红嘴里,被天下“朋众”奉为神明的大巫朋永远都是个“老头子”。
巫鸩瞪着她,巫红耸肩:“玉门山被殷兵给占了,巫族已经名存实亡。他没地方去,就带着二百族人跑来投奔子画了。”
“带我去见他。”
巫红忽然很恼火:“见见见!你怎么那么爱见死老头!他要是能护着你,现在哪有这么多破事!都是因为他,你现在才被殷人通缉!你还去见他!”
没回应,巫鸩默默地看着她。巫红瞪眼僵持一会儿,还扛不住美人儿的凝视,只觉得牙根都痒了。她一跺脚道:“你狠!”
说着转身要带路,刚走两步,巫红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兽铃。她伸手进铜铃里一拽,巫鸩皱眉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巫红已经把塞住铃舌的胶泥抠掉了。
“住手!”
晚了,巫红已摇动响了铜铃。略显发涩的铃声脆生生响起,顺着风声疾走散播开来。巫鸩劈手去夺,巫红跳到土墩背后接着又是一振。丁零零,巫鸩咬牙低喝:“你到底要干嘛!”一面拔出腰间铜针向她攻去。
“我干嘛?我替你消灾!你跟那男人时间长了,都忘记了我也会控兽吧!”巫红且躲且退,一面抽冷子再震几下铃。
“住手!你底蕴不够会被反噬!”
二人打在一处。此时城上的戍卫都被赶开了,没人看见。偏城下有一队巡逻的戍卫正巧经过,戍长一抬头,就见墙上两个黑影裙裾翻飞,你来我往打得正欢。
戍长吓了一跳,忙指着上头呵斥道:“大胆!谁在上面!”
城门口的戍卫听见动静赶快跑来拽他,戍长骂道:“你们是死人吗?!那上面动静那么大看不到啊?!快放箭拿人!”
城门戍卫苦笑连连,连连安抚:“戍长戍长,那是大巫祝。”
大巫祝?戍长悻悻收了声,想作罢又觉得不对:“大巫祝平时不是都一个人来的吗?怎么另一个是谁?莫不是遇见麻烦了?不行,赶快上去看看。还有,快派两个人去告诉子启大人。求个话回来。”
一个戍卫答应一声离队欲去,忽地惊叫一声。戍长吓一跳,回头骂道:“作什么死!叽渣什么!”
么字的尾音还在空中,他也说不出来话来了。一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只见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汇聚起成团黑压压的乌云,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扑来。
乌云越扑越近,叽叽喳喳的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是……是鸟群!”有人认出来了。
“放箭放箭!”几十支长箭飞向鸟群,十几支鸟雀应声落地。鸟群的攻势却没有丝毫影响,反倒加速超这边扑来,已经能看清头前鸟儿的尖嘴利爪了。
“快躲!快躲!进城!”戍卫们抱头鼠窜,乌泱泱的鸟群跟在后面。跑得慢的戍卫脸上手上胳膊上被鸟嘴利爪割出了一道一道的口子,疼的哇哇直叫。城上的戍卫有大叫追着鸟群开弓放箭,也有跑下城墙躲避的,城上城下乱成一团。
唯二不乱的只有那俩肇事者。
巫鸩一见乱子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暴露,一咬牙,手中两支铜针迅速一转,舞成一团金光,逼得巫红不得不向后退去。巫鸩急追而至上前一脚,巫红吃了一记向后倒去,不料巫鸩的一支铜针已到眼前,直冲着巫红刺了下去。
咔,铜针戳破巫红衣襟把她牢牢钉在地上。巫鸩屈膝压住她的右手,一把夺过兽铃猛的一振。
余音袅袅散开,鸟群在空中失控般乱了一阵子,才向着四面八方散去。她捡起胶泥堵好了铃舌,伸手来拉巫红:“起来,别装死”。
不料左边衣衫却被巫红拉住一扯,叱啦,斜襟上衫裂开一半,露出了雪白的膀子——和包着膀子的纱布。
巫红拔掉铜针跳起身:“我就觉得你左臂气力不对。什么伤?”
巫鸩推开她神来的手:“已经快好了。”
“给我看看。”
“走开,我要回去了。”
“回个屁啊!去找那男人?!不许去!你不是要去见老头子吗?先让我看看伤!”
巫红怒了,一把揽住她就要撕开衣服看。巫鸩更气,推又推不开,俩人抱在一处挣扎,怎么看怎么像巫红在调戏巫鸩。
最起码,闻讯赶来的子启是这么看的。
他站在一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她俩:“这个……巫红大人,这位姑娘好像不是很乐意。”
那俩人一惊,巫红迅速把“那姑娘”的衣服遮好推在背后,巫鸩缩在她背后低着头,子启看不清楚。巫红见他一直往自个身后伸头探脑,不由怒道:“打断情人办事,你小心遭天谴!”
众戍卫一起低头,亏您说的出口,跑到城防上调戏情人还训斥亳城总戍长碍事。大巫祝……您果然是条汉子。
子启倒依旧微笑有礼,拱手道:“不是存心打扰,只是听说有鸟雀袭人不放心出来看看。此地危险,巫红大人还是带着这位姑娘换个地方吧。”
巫红哼了一声,用脚挑起地上假发,揽过身后的女子把假发扣在她头上。这样一来就更看不清她的脸了。巫红搂着姑娘转身走下城墙,子启盯着俩人背影,忽觉那位姑娘的背影有些眼熟,倒像是在人群中见过一样,不由叫道:“等等。”
巫红抬眼看他,那姑娘被她抱在怀里依旧背对众人。
子启笑了笑,温和地说:“大人,娇花美人儿更该呵护才是。若是这位姑娘实在不愿意,还请您不要用强。”
巫红瞪了他一眼,带着美人拂袖而去。一个戍长凑过来问:“大人,您何苦得罪大巫祝啊?”
这位大巫祝可是连您父亲都不卖面子的主儿。子启摇摇头:“只是不想看见美人受苦。”
众戍卫一起看天,对,您倒是胸怀宽广,也够温柔。内外城多少女子因为您这个雨露均沾,每天试图闯内城的都有不少。
“不说那些。刚才谁看到了鸟雀伤人?是真的吗?”
子启面色一肃,追问起正事来。
白天他已经带人在外城搜查了半日,传说发现鸟雀袭人的南邑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可并没什么异常。别说巫女,外族女人都没发现一个。
更要命的是,祖父下午紧急从桐宫回城,对父亲和自己下了严令:必须要抢在殷人前面找到那巫女。子启正在发愁,就听说城墙又出现了异象。可是赶来又是扑了个空,鸟雀已经散去,子启开始怀疑这什么会控兽术的巫女是不是胡扯。
见总戍大人问,方才在场的几个小戍长连忙把事情描述一遍。子启越听,眉毛就拧得越狠,俊朗的脸庞渐渐添上了些许凛冽之气。
“也就是说,鸟雀聚集的时候大巫祝在场?她当时在做什么?”
几个戍长互相看看,都摇头。先看见的那个戍长小心回答:“我在城下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好像是在打架,又像是……是……是在对那姑娘用强……”
这话要被巫红听见,一定当场割了这人的舌头。子启刚有的一点头绪又被扰乱了,他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跟我走。剩下的继续做好戍防,今天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没有鸟雀来过!知道吗?!宫城里正在修一座新寝宫,有敢说出去的,我把他活埋了安门!”
商人营室造屋的习俗很特殊,第一步会在打地基时,在柱坑、屋底和门廊外活埋几个全副武装的戍卫、奴隶和犬只。这种仪式叫做安门。戍卫们噤若寒蝉,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南门巡查完毕,子启带着人先去了大巫祝的府邸。没人,看门的羌奴说大巫祝有半旬没回来过了。不在府邸,那就应该在宗庙后面的偏殿里。大巫祝向来不在乎住所,往哪里一躺都能睡。
可惜,子启再次扑了个空。早在他训斥戍卫们的时候,巫红已经带着他要找的“要犯”出城往西北去了。
亳城西北,桐宫。当初伊尹囚禁太甲的离宫。巫族残存的二百族人和大巫朋正在那里等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