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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食已至,宫城大室中宴飨开席。钟磬齐鸣,埙笛合奏,各色菜品流水样呈上个人面前几案。席开八座,面南的主座上是子旦,左席陪侍的是他的一对儿女子启和子晶,司空和亳邑内两位大族族长依次入席。
子旦坐在上首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子启进退有度,子晶仪态万方,二人芳华年纪,各自已在亳城独当一面。子旦如今已经四十过半,上有父亲压制,下有兄弟觊觎,日子其实算不得不顺遂。唯一宽慰的便是这一对儿出息的儿女。
左席其乐融融,右席那两位就没这么和谐了。
右席上座是殷地来的多射亚,名叫舌。说是奉了大宰的诏令来亳,偏这诏令又和巫族有关,所以子旦把自家大巫祝叫了来。原本一场上好宴飨,谁知道巫红一见到舌就差点打起来。子启兄妹俩安抚了半天才勉强让他们入席。
不过坐是坐下了,可子旦知道自家这位大巫祝的脾气古怪,她能坚持多久估计全看多久能吃饱。至于卖面子给这位多射亚,不存在的。
但是在座的没谁把大宰的诏令放在眼里。亳地的地位超群,殷地很少往这里伸手。大宰傅说的诏令发到大邑商任何方国都是一场地震,唯独到了亳地听不见什么水声。子旦心知肚明,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连昭王的诏令都不听了,还管什么大宰。
但场面还是要走的,要紧事私下再说。子旦瞥了一眼舌,二人互换一个眼神,各自了然。子旦举起铜爵:“为大邑商!”
“为大邑商!”
众人皆一饮而尽。只有巫红略抿一下便丢开,接着捻起鱼生蘸醢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得实在太不雅,肉屑粘了满手,醢顺着指头往手腕上流。巫红一边吧唧大嚼,一边抬起胳膊肘舔那流下去的醢。舌坐在旁边,只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个猪圈外头,恶心得胃口全无。他瞪了巫红一眼,郁闷地盘算着要怎么交差。
舌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巫红。
月余前在邠邑,舌因为调戏巫鸩被巫红暴打一顿,还卸了只胳膊。如今大宰下令捉拿巫鸩派去北土从军,舌终于可以报仇泄愤了,哪知道巫红这个煞星居然是亳邑大巫祝,以她和巫鸩的相熟程度,会帮忙抓人才怪。
不过舌不怕她抗令,亳邑目前还不敢和大宰撕破脸。
想到这,舌冲上首和众人行礼示意,抬高了嗓子大声说:“大宰的意思,诸位都清楚了。这个巫鸩是巫族的叛徒,大邑商的要犯,还望亳主大人和大巫祝能早日将此人找到,交给在下。”
其他人都恭维着敷衍了几声,只有巫红没理他,嘴里吧唧得欢实。子启笑着打岔:“射亚有所不知,巫红大人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
舌笑着对子启遥遥拱手:“亳地宴飨果然名不虚传,让人食之忘忧。大巫祝一向脱俗,现在这副样子倒还像个人。”
这尖酸话对巫红没用,她吧唧得更大声了。
于是,那边厢几个男人虚与委蛇,这边厢巫红自斟自饮吃得痛快。子晶抿嘴一笑,也做做姿态态问些大邑商朝野的趣事来打岔替巫红遮掩。
半晌,巫红终于将面前吃完了。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对子晶点点头:“跟子享说,今儿的醢调得不错。”
然后她转向舌,淡淡地冒出一句:“你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像水禽叫唤吗?吵死了。”
果然……巫红还是巫红,吃完饭才开怼。指望她给面子简直就是妄想。
子启的面皮都绷僵了,子晶赶紧喝了一口酒挡住喷薄欲出的笑意,子旦忽然对编钟演奏的曲子有了兴趣,叫了乐师上来细细询问。其他几个人也搭讪着闲扯,只剩下舌独对巫红,他的三角眼差点挑上眉梢,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把挤到一起的五官按回原地。
舌咳嗽了一声,用他认为最庄严的声音说:“嗓子不好听却不影响办差。据我所知,那位要犯是您的好友,您去抓她最合适。敢问什么时候可以把人交给我呢?”
“什么时候起,巫族也得承担抓犯人的任务了?”
“这个犯人不一样,她毕竟是你们巫族人。巫族自己动手抓叛逆,总比让我们这些外族人动手有尊严些。”
巫红呵呵冷笑:“尊严?能吃吗?再说,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这个嘛,其实这份诏令不止是发给亳邑。大邑商内外服全都收到了捉拿此人的诏令,原本,舌来此也就是走个形式。但是就在刚才,我确定此人现在就在亳邑!”
满座皆惊。众人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个过场,敷衍一下就得,没想到这个巫族的犯人还真的在亳邑?子旦来了兴趣,让舌讲讲怎么回事。
舌告个罪,回身对侍者嘀咕了几句什么,侍者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个戍卫模样的人被带了上来。一进来便先跟子启叙礼。
子启一瞧,认得。他负责亳城戍卫,这人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戍长。手下人什么时候和这多射亚有联系了?真真多事!子启满腹不悦,耐着性子等舌解释。
舌嘎嘎干笑两声,冲子启拱拱手:“启公子莫怪他,是我今日入亳时无意中听到他说的一些话,这才确定那逃犯在亳。”
他示意那戍长说话,那人见子启面色不豫,话就说得坑坑哧哧极不清楚。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大概是说这人几天前在外城做人丁普查的时候忽然被一群鸟袭击。
众人都不明白,巫红的脸色却沉了下去。舌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有数,他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个名为巫鸩的逃犯不是一般巫女。她身怀异术,可以操控百兽。舌之前曾吃过她这控兽术的亏,那些鸟兽无论大小皆可被她指挥用作攻击。实在是非常危险。”
控兽术!那两个族长和司空倒还罢了,子旦和一对儿子女的面色大变。当年大乙成汤起兵灭夏之前,曾举行祭天以求征兆。祭祀当日,有大巫密令百兽率舞,大乙视为祥瑞,果然出师大胜。这事在王族内代代相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更没想到这样的大巫居然在亳邑!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绝不能让给殷人!
子旦冲儿子微微示意,子启随即叫人飞奔出去找那戍卫。
这些权势心思让巫红很恶心。她靠在几案上,懒洋洋地说:“鸟群攻击人就是有人控兽?那有人祭天是不是要起兵灭商啊?”
起兵灭商!这话一出,连子旦都变了脸色。他重重一拍几案,礼乐登时哑然。子启连声斥责巫红胡说,舌也傻了眼。
他虽然巴不得巫红受罚,却没想到这姐姐这么刚,什么不能说的都敢讲。自己虽然是殷地的使者,可眼下还坐在亳邑,这话一出,他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
席上气氛凝重,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巫红施施然起了身,对子旦遥遥一礼:“巫红僭越,大逆不道,自罚思过一旬。邑中诸事不再参与,请大人另派巫师代理。”
说罢,巫红退席而去。
此刻舌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这就可以推脱掉抓巫鸩的事了!“这……大巫祝这是不肯帮忙啊,那大宰这诏令就这么扔下了?”
这时子旦也明白过来了,能让巫红动这个心思,看来那个巫鸩真有可能在亳地。那就好,先稳住了这个舌,其他慢慢来。
他安抚道:“多射亚莫急。既然我邑中已经有人见过鸟群袭击人,想来那巫鸩也藏得不远。捉人这事用不着大巫祝,我叫子启去外城挨邑搜查,不日就能有结果。来,且先饮酒。”
席面重开,钟磬再奏,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那些人做什么,巫红一点也不想也不知道,她急着赶回宗庙去占卜。
亳地曾做了九代王城,宗庙建得甚为恢弘。之后历经迁都颓败,大小只剩下之前的一半,如今宫城西北角那一座四合院落的群殿便是子画重建后的宗庙。
门塾处四名戍卫远远看见大巫祝走来,忙行礼不迭。等在门口的近侍小巫一眼瞅见巫红大人面色不豫,急忙往里面拍了个信号,院内诸巫杂役倏地各自钻进殿中廊下,来不及回避的便找个最近的墙柱站好行礼。巫红一句话也没有,拂袖直奔偏殿而去。
不多时,一缕极稀的烟气袅袅溢出殿外,很快消散不见。偏殿中响起一声怒骂,接着便是一片寂静,东西厢内众巫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的不敢出声。又过了一阵,两声似笑非笑的叫声在宗庙上空响起,一只夜鸮扑棱着翅膀腾空而去。
巫红看着鸟影消失在空中,这才慢慢走回偏殿。殿中几案上摆着一块牛骨,上面两个新灼的卜兆触目惊心。她攥着卜骨,直到骨头边缘膈得手疼才恨恨地道:“好哇,来了也不找我!”
门口一个大胆的小巫女探头探脑,巫红瞥见她便不再多说,只吩咐:“这片卜骨拿去归入私档。还有,今晚我有事,不必等我回来了。”
这名小巫女叫草儿,是巫红的贴身近侍。一听说大人晚上不回来,失望得嘴角一撇又不敢说话,低了头接过卜骨去凿孔穿绳。巫红翻出一坛酒来,自己闷坐独饮,过了一会儿忽发现小七还在一边磨蹭,便问她:“还有事?”
“那个,太飨大人等在外面,好像是有事想问您。”
巫红一口喝干了觚中酒,叫拿澨草来。草儿巴不得多在她身边呆一会,欢天喜地去捧了来。巫红默念几句,双手轻摇澨草然后捡出一根细细看去。又沾了酒在漆案画了几笔,看了一会子才说:“姻缘不成,大凶。劝他别动这份心思了。”
草儿答应着要出去,巫红叫住了她:“算了,我去吧。我早想去南轩一趟会会那位美人了。”
不多时,诚惶诚恐的子享同着巫红往南轩去了。
而在南轩上,巫鸩正在和妇纹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