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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进内城找娘舅。”
弃这话说得特别磊落,但是除了猪十三父女,在座的都知道他要找的不是姬亶胡编的那什么“秦族老娘舅”。而是亳主子画。
让他失望的是,猪十三说明天只是验一下猪的肥瘦做好标记,完了还要赶回来。况且每次都是在内城门外等着,不进内城。
“对不住啊兄弟,我明天一定抓紧帮你打听还有进内城的办法。”猪十三拒绝了他,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此路不通,还得另想办法。弃决定明天再去内城门口转转,顺便去看看姬亶说的铸铜坊。
第二天清早。太阳初升,阳光还略显温热,外城的人已经都起身各自忙活去了。猪十三正在猪圈前数着那支猪君,忽听邑中响起了当当的石磬声。
这声音在邑中游走,敲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嘈杂。不多时,石磬声敲到了东邻骨叔院中,就听那院中一通稀里哗啦,骨婶的声音一直从院里追到外面:“怎么个意思?什么事啊?要干嘛?”
一个声音不耐烦道:“内城发的急令,咱只管找人不管别的!”
当当声压过了骨婶子的询问,敲磬的人一路走下去,长长短短的磬声在邑中转了一遍。猪十三奇道:“各工坊开坊时才在门前击磬,这一大早怎么到邑里敲?我去隔壁看看。”
没一会儿消息就传开了,原来是内城里清早忽然下令让各工坊今日提前开工,各坊只得四下去找匠人。南邑中八九个在制骨工坊中作工的也是一早便被叫走了,各家都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隔壁的骨婶性子急,非要跟去骨作坊里问问情况。猪十三怕她说错话再跟坊人顶撞起来,赶紧劝住。弃听说那骨坊紧挨着北边那座大铜坊,便自告奋勇替骨婶去打听。猪十三怕耽误了验猪,交代了几遍路程才放他走。
也是合该今天的事情多。刚送走了弃和巫鸩,猪十三一回头,发现一个高冠长衣打扮的人站在自家门口正张望。他认得这是百寮署中听差的装束,急忙上前行礼:“这位署人,请问您找谁?”
署人掏出一块骨牌,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颏:“有个叫亶的,昨天在南铜坊见过大司工。他住在这附近吗?”
姬亶正好从屋里出来,一出门就看见这俩人正盯着自己。猪十三挪了挪步子挡住他,对那个高高扬起的下巴颏又行一礼:“不知您找他何事?”
“大司工唤他,我怎知何事。”
听到是大司工,猪十三稍稍放了点心。亳地大司工是子晶,她与猪十三也熟络。这姑娘和子享有些相似,除了对陶、骨、铜、布这些实在具体的器皿技术感兴趣之外,对别的事一概不操心。
可惜弃走远了,不然趁这个机会不就混进内城去了么。猪十三叹了口气,招手叫姬亶过来。
弃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次绝好的进城机会,他正同巫鸩绕着内城墙往北边去。
亳邑的两座铜坊一大一小,小的在外城南,离内城有一段距离。大的那个却修建在内城北门口,离城门仅仅几步之遥。铜坊隔壁就是骨叔做工的骨作坊。
他俩这一路经过的全是紧挨内城建造的新邑,就见这些邑子道路平直,房舍井然,屋顶上的茅草颜色还未变陈。沿途车马如梭,孩童的欢笑和贩夫叫卖声混在一起,催得车驾銮铃也长了调门。邑人们多是细葛短衣衫,鲜少看见粗褐长衣。
看了一路,巫鸩叹道:“子画不简单。”亳城的族邑安置显然经过规划,外城这些邑子以内城为中心,越靠近里面越富,越往外越穷。
“这些新邑允许亳人迁徙,有一技之长就能往里迁。这又反过来促进了各行发展,如今的亳城百工兴盛,拱卫内城。原先那些旧族渐渐向外城墙处迁徙,既方便出城稼穑渔猎,也不耽误战时守卫外城。子画是个厉害人物。”
弃默然。子画兵马强壮,一直是大邑商的掣肘隐患,可他从未想过此人还精通营国之策。先把一个二等破落城邑振兴繁荣,富裕之后养兵马逼宫。失败了就拼命捞到最大的好处,回亳继续发展经营。光是这份步步为营的坚定心智就远超天下人。
“怪不得我父亲说,子画和他是最像天乙成汤的人。”弃叹道:“兵戈易动,营国艰难。”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了:“可这也救不了他,国仇家恨,子画依然得死。”
二人边说边走,眼前忽然出现了内城的城墙,北门到了。黄色的夯土城墙耸立在那里,全不理会身边来来往往的渺小人类。城门前的主街宽阔笔直,路面两侧铺着一臂宽石板盖面。踩得重了会有蓬蓬的声音空响,弃觉得下面像是空的。
制骨作坊就在北门外前不远,想来是方便器物制成送与内城。那作坊的茅茨屋顶比周遭房舍都高都多,棚顶相连铺开老远,吱吱切磨声不间断的从里面飘出来。弃凑近北坊门塾,和当值的坊人套起了近乎。
各工坊都有司工廪署派下来的坊人管理,这个坊人蛮和善,弃没费什么劲就弄明白为什么今日那么早就叫骨叔来上工了。
“还不是因为咱的夏季大市提前嘞,一旬半之后就要开市。这哪来的及啊!三旬减到一半,各坊的活计都得抓紧赶工嘞。没办法了才火烧火燎的叫人来赶工嘛。回去跟你婶子说别瞎操心,没事,就是叫来安排接下来几天赶工的。倒是你们邑子里谁要进市的,抓紧去办悉节是正经。”
这坊人淄布冠底下一溜明晃晃的汗珠子,他抹了一把,冲内城门努努嘴:“不过这会儿市署不一定有人。咱一早就守在这,不错眼地盯着南门,到现在也没见市署的次长、肆长们出来。怕是还在里面听司市大人安排。嘢——”
这一声嘢是对着弃背后发出的,坊人飞快钻进了门塾里,一只手扇着口鼻一只手对弃比划:“走吧走吧,那烟一会儿该飘过来了。怪不好闻。”弃莫名其妙回过头,只见作坊后面遥遥冒出一股子黑烟,直通通地戳上天去。
那烟柱升起的地方就在骨作坊后不远。二人对视一眼,知道那里就是铸铜坊。他俩转过骨作坊,先是看见一角棚顶,紧走数十步步便见一座比骨坊规模还大的工棚赫然而立。不等靠近,那大工棚内又有两柱灰烟升了起来。
微风轻送,一阵影影绰绰的吆喝号子声随着烟尘化入空气中,弃的脸上变了颜色——那些不是吆喝,是器族人代代相传的歌谣。
这铜坊里肯定是当初子画逼宫从殷地索要的那一百名器族人。
弃大踏步走过去,想跟那坊人套近乎。不料铜坊门的把守却不是普通坊人,而是皮甲持戈的戍卫。不对,弃停住脚步,拉着巫鸩转身要离开。可他这几步紧走已经引起了戍卫们他们的注意,为首的猛一顿手中长戈,冲他俩高声喊道:“你们俩?干嘛的?过来!”
弃跟巫鸩使了个眼色,自己满脸堆笑凑了过去:“您老辛苦,什么事?”
为首戍卫是个鼓泡眼,看着弃的时候眼珠都快要爆出眼眶:“你们是哪个邑的?族长是谁?”
“嘿嘿瞧您说的,我们是南邑人,哪有族长。”
他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亳邑戍卫都出身旧族,观念保守,一向看不起南邑这类新邑人。平时没事还要为难一下他们,如今居然有新邑人居然敢腆着脸说他们没族长?好!
鼓泡眼一声吆喝,两名持弓的射卫迅速搭弓上箭对准了弃。他自己上前劈手就要甩人耳光,弃轻巧闪过,鼓泡眼更加恼怒,大骂道:“什么狗屁新邑人!一群连族长都没有的畜生!会一点小伎俩就不得了了?!今天我就替你们母族教训教训你们!”
“给我按住了他俩!我要抽他们三百马鞭!”他一抬手,持弓的射手后退一步,三名戍卫挺戈上前便要活捉二人。
路上的行人悄无声息地散开了,铜坊门前豁然空出一大片空地。恰逢一片雨云路过,眼前街巷忽地一黯,雨点淅淅沥沥飘了起来。弃见说不清了,拉着巫鸩疾速后撤。他俩这几步退得极快,全不似寻常邑人。
鼓泡眼疑心大作,高声叱道:“不对,这俩人有鬼,拿下送去狱中再问!”
戍卫们一拥而上,弃若反抗会更加明显,正没奈何处。忽然一阵沉重的蹄踏奔走声由远及近动地而来。戍卫们纷纷回头,就见黑黢黢一排肉墙颤颤巍巍朝这边涌来,后面还跟着个咋咋唬唬的黑矮汉子。原本肃静的街巷两旁忽然热闹起来,躲起的围观者惊道:“猪!这么多猪!”
原来是猪十三赶着他的猪军过来了。他手中响鞭时不时在空中抽上一记,啪啪的鞭声指挥着猪群前进:“中军师长向前!很好!右军跟上!左军!回来,你们往哪拱呐!”
他说那左军是其实是走在左边的4头肥猪,当先那头“师长”哼唧着没头没脑朝着弃拱去,后面三头也紧跟其后。四道山一样的肉浪迎面撞来,弃二人忙得躲避奔逃。
鼓泡眼只看见一片哼哼唧唧的肉墙拱过去去,片刻就找不见那对男女了。他恼得正要骂人,猪十三已经凑了过来,打拱行礼道歉:“戍爷戍爷,莫跟畜生生气。这些猪眼见也活不得了,刚才赶去给子享大人验看,已经定了日子宰杀。今儿冲撞了诸位,待三日后给内城送完肉,剩下有好的肥肉给您各位送来吃酒。”
要说猪肉算不得上等佳肴,但工坊戍卫拿的是二等俸食,能吃到肉的机会不多。鼓泡眼喉头耸动几下,目光在猪十三的脸上扫了个来回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南邑的猪十三呐。你少搁这胡喷,谁不知道子享大人庖炙的猪肉脯才是佳肴美味,拿肥肉糊弄谁啊。”
“呦呦是小的不对了,真没想到戍爷您这么懂行!我就说猪肉庖制好了比羊肉都不差,邑人老笑话我。您放心,冲您这好口味,等我讨了赏一定都给您送来品品!”
“得得得,走吧!别在这里碍事。”
“哎好嘞~”猪十三连连点头,转回身高高一甩鞭子,啪啪两记鞭花,那群肥猪在中军师长的带领下哼唧着颠着跑走了。雨点也渐大了起来,鼓泡眼手遮在眼上看了一眼坊内慢吞吞升起的烟柱,啐了一口便带着手下退回门塾去了。
另一边,猪十三冒雨赶着猪群转出主街。七拐八拐踩的泥水飞溅,这才寻见弃与巫鸩正靠在一条小巷子里喘息。弃忙上前来拱手道谢,猪十三只一摆手:“你们去铜坊干嘛?是要找器族人吗?”
二人愣了。猪十三叹口气:“走,先回去再说,我早就有话想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