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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是大乙灭夏后所建的城邑,也是大邑商的第一座王都。之后一直到太戊,共有九位商王以此为都。
经过这九位商王的代代经营,亳城的城墙就修有三层,陆陆续续建了百十年才将将完成。那城墙是按照千年不倒的规格建立的,比殷地的城墙宏伟不知多少倍。现在,弃一行人正顺着绳梯攀爬在这外郭城墙边上。
亳城东面的大泽是一处天然的防御地,外郭城墙便只建了北、西、南三处,没有修东侧城墙。弃选择入城的地方刚好是在南城墙与东侧湖岸的交汇处。
这里是徐徐向东下沉的地势,城墙起始处有些丘陵地貌,林木又生得极为复杂,易守难攻。守城戍军在此地的防范最为薄弱,只要能爬到这里,便能在天亮后混在人群中进入外城。
只不过攀爬时需得留神。那绳梯的顶端绑在一棵大柳树根部,那老树长得极为霸道,树干便有五人合抱那么粗,树根虬结盘踞在崖壁边,一半根须拱出地面顺着崖壁铺陈开来。藤萝葛蔓顺着崖壁疯长,倒是把那绳梯藏得严严实实。
但这也造成了另外一个问题——绳梯隐在草丛里久了,被露水雨水沤得有些腐朽。弃爬到一半便听到了绳子发出了细微的一丝吱拗声。
这可不好,弃低头看了看,巫鸩的小脑袋就在他脚下不远,然后是背着二傻的木头,姬亶远在最底下看不清楚。手中的绳子此时又轻轻咔喳响了一声。
弃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这才爬了一半,林海的顶端在他脚下轻轻摇晃,想甩脱清晨的雾团。要是从这里掉下去,巫鸩那小身板一定就交代了!他疯狂地四下寻觅着,崖壁上疯长的灌木葛萝散发出一团团阴冷的潮湿气味。终于,弃在右手边一臂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条粗细合适的藤萝。
他伸手去够,差一点没碰到,绳梯却被他这一下动作弄得晃荡起来。二傻惊慌的呜呜声和木头压抑的惊叫传了上来。弃咬牙再次伸出手去,这次揪到了藤萝上的枝叶,扎破了他手上一层油皮,藤萝也跟着绳子晃荡起来,他只能赶快抓住绳子。
正喘气,巫鸩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弃,是要跳到那边吗?”
他惊讶于巫鸩的聪慧,低头小声回答:“绳子经不住咱们这么多人,我想减轻些重量。”
话没说完,绳子上的人都感觉到剧烈一晃,绳子先向左再向右猛摆了一下。弃还没来得及阻止,巫鸩已经把自己当作箭射了出去,目标正是那条藤蔓。
她手脚张开朝着岩壁撞去,嘭一声闷响,弃大惊失色伸手徒劳地去抓。所幸巫鸩虽然磕撞了一下,但未及下落便已经手脚并用抓牢了那根藤萝。
弃的汗珠顺着眉毛滴了下来,巫鸩攀住藤萝冲他一笑:“蛮结实,你过来不?”
死丫头!过个屁!弃听到自己骂了句粗话。绳子不再吱纽,他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叫着众人快爬。
暮色脱尽,天空不甘心地亮了起来,薄云密布不见太阳的踪迹。这四人一狗终于爬上了隞邑外城,柳树底下是一片低矮丘陵,丘陵西面是城墙,东面的岗哨离得甚远。一处内城小河穿过岗哨与柳树之间,河对岸已经能看见抱着水罐和推着独轮车的邑人在走动了。
二傻绑在木头背上难受了一路,这会儿姬亶和弃正忙着给它解开。当时系的时候用藤蔓打了很多死结,解起来就麻烦了许多。二傻被勒得哼哼唧唧,木头反倒是不吭声,任由他们又拉又扯,只瞪大了眼睛看向柳树后面。
等藤萝终于被割断,二傻一蹦跳下了地,木头也一跃而起,连跑几步转过柳树对着那城墙咂起了舌头。
“天呐,这……这这么大!”木头仰着脖子。
姬亶追过去拽他,一抬头自己也呆住了。刚才天黑又在底下森林里看不清楚,眼下到了城墙根才意识到这墙有多大。
那城墙呈梯形,通体黄色,底部足有三十步宽,高度远超过这棵大柳。宛如一条黄色巨龙盘踞在清雾之中,龙头在眼前,龙尾却远远看不到尽头。
“这就是王城的气派吗?”姬亶叹道,一面想起了邠邑的城墙,跟亳城一比简直像是个没长成的小娃娃。
弃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荒废了的王城而已。走吧,这只是外郭城墙,里面还有两重呢。”
姬亶注视着城墙,渴慕化成了更复杂的悸动。他默默说给自己听:“终有一日,我周族也必修得这样的大城!”
弃记得没错,亳城分内城与外城,最中间的是子画所居的宫城。想进宫城就得先混进内城去,可内城住的都是中等族邑的贵族和官吏,要混进去极为困难。
外城倒是好办,住的全是普通邑人,一些不甚要紧的作坊和牲畜饲养都分布在外城。气温渐渐升高,外城热闹起来,弃带着一行人穿街越巷,想先去内城门口碰碰运气。
木头一路上都不闲着,脑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来回波浪着,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几只眼睛。外城的民居也有半地穴的棚屋,但越往内城走,地上的房屋就越多。而且这些房屋大概是经过规划的,互相前后两排之间的间距平平整整,正好容下两辆马车并行。
让他惊讶的还有那些背着竹筐卖吃食的邑人,他们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这可与邠邑不同。邠邑人要买吃食得去市里,亳邑人则随处可买。
木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妇人打开门来叫住背筐叫卖的行人,几句交谈之后便拿出几枚贝币给他。对方放下背筐,掏出一包果子样的东西递了过去。
“亳人没有市吗?买卖货物就当街?”姬亶也看到了
弃看了那小贩一眼,说:“这些只是不入市的货人,家中有多余的粮食做成吃食拿来串巷叫卖。真正大件买卖还是在市里。”
正说着,内城的城门忽出现在远处。这内城墙更加巍峨高耸,偌大城门口列着两队身穿坎肩皮甲的亳兵。金色铜戈尖锋向上,森森地戒备在城门两边。
弃一行人散开来,各自找了隐蔽角落等着。哪知半日过去,进城的少,出城的多。每个进城的人都会被盘查很久,出城的倒是不怎么被查。
眼看南门行不通,弃便打算换个城门试试。
他遥遥和姬亶二人对了戈眼神正要往一处汇合,忽听背后一阵喧哗声冲着自己这边呼啸而来,弃心头警声大作,立刻拉着巫鸩往路边巷子里走。不料街上那些邑人不知怎得偏是此刻往前拥去,二人前进不得,巫鸩被一推一涌,不由得向后退去。
刚退一步就听身后哎呦一声,一名年轻妇人捂着脚尖叫着骂道:“小妮脚咋那么大!瞅见子启大人就忘了看路了?!”
所幸她只骂了两句就忙着往人群里挤去,巫鸩挤到弃旁边问:“这些人干嘛去?”
弃抬了抬下巴:“大概是因为他。”
二人朝人潮的方向望过去,但见一队马车飞驰而来。两车一排延绵排开,迤逦驶往内城南门。其余车上只是三名普通甲士驾车,头车却是不同。整辆车金光璀璨,伞盖车厢乃至两匹御马的辔头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车右那位尊者头戴金色铜铠,一支火红色雉鸡羽毛插在铠顶高高昂起,铜铠之下,一张清秀的脸庞正对围观的邑人们微笑颔首。被他看到的姑娘妇人无不脸红耳热,就这样还不忘把瓜果花朵努力往他身上抛。
被巫鸩踩到的那位妇人喉咙都破了音,跛着脚摇晃着一把挤蔫了的鲜花高叫着:“子启大人看看我!我在这儿呢!”
尖叫声此起彼伏,一直追随着车队往城门涌去。巫鸩纳闷道:“车上那个莫不是杀了那妇人的什么人?她怎么惨叫成那样?”
弃无奈地摸摸她的头,这丫头有时候是真的迟钝:“不是,她是喜欢那青年。”
巫鸩翻了个白眼,兴趣索然地转身往巷子里走。她这一转身,乌泱泱一片人脸中就一个后背特别突兀,车上的人反而注意到了。头车车左那位尊者咯咯笑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位女子铜盔皮甲,一指那背影对车右的青年揶揄道:“难得啊子启,居然有不看你的姑娘。看来你这魅力还是有点不够啊。”
叫子启的青年也不生气,谦和地回答:“人人都不看我才好,出个门太难了。倒是姐姐,你明年就要嫁人了,是不是该听父亲的话,少跟弟弟在兵营里掺合,多在宫中陪陪祖父?”
“切~父亲那是想要那支新军。祖父不答应,他就让我去说情。他们那些事我才不掺合呢!”着甲的女子一甩马策,啪的打出一个漂亮鞭花,两匹御马立时撒蹄疾驰。
车子猛一加速,子启想看清那个转身女子的模样就来不及了。仓促中他只和一名满脸虬髯的男子看了个对眼,那男子貌不惊人,混没个特点,子启有些失望,转过身自去了。
等子启去远了,弃摸着自个乱蓬蓬的胡须叹道:“真是老了,这俩侄子都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