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争

二品才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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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昭王三十年七月乙丑日,缩回太行山中休整了一旬的鬼方突然夜袭商军大营。左军师长妇好指挥得当,仅损失一支射卫。

    但天明之后,鬼方宗主接连派出三支骑兵轮番突袭,右军师长雀侯与中军师长甘盘疲于应对,急派信使千里奔驰回殷地面见昭王。

    接到急报,昭王立即起身奔赴北土。大宰傅说带领百官送王出城,回来之后片刻未歇,先是急急修书一片送往西土蒙侯军中,然后便命人去请子曜与大巫咸来前殿商议。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下除了呼各族登人征兵之外,最重要就是要在宗庙中举行祭祀了。

    商人祭祀分为常祀与加祀,常祀是按照时节祭祀天地神明、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祭祀死去的祖先。因为战争、灾祸而举行的祭祀,便称为加祀。

    由于求佑的神明不同、祭祀方式不同,所以加祀一般不止一场。大宰请大巫咸与子曜来便是为了商议祭法和主持人选。

    子曜先到来,恭敬行礼过后便退至西侧席前正坐。他坐下之后先细细抚平衣襟褶皱,又将竹简分类摆正这才开始阅读,大宰心中叹道:此子秉性过于细密,小处求细大事不稳。治理一支中等族邑还好,做大邑之王就有些不够了。

    一时堂中无话,只有翻阅竹简的声音间或响起。不多时,大巫咸也来了,大宰离了案子与子曜一起相迎。

    宗庙与朝堂平日往来甚密,但限于各级官员与巫师之间。作为两处的最高长官,大宰与大巫咸二人倒是不多碰面。

    今日一见面,大宰先吃了一惊:这位大巫面色发青,双颊全塌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上面爬满褶皱,每一条褶子里都挤满了疲惫,活似大病未愈。

    “巫咸大人,您……可是不太舒服?”子曜诧异道。

    大巫咸笑着拍拍他的手,子曜顿觉整只手都冰凉凉的,忍了几忍才不去搓弄。就听大巫咸朗声道:“最近忙碌了些,无碍。不知大宰唤小巫何事?”

    两个老狐狸对视了一眼,都笑得真诚热乎。等诸人归位,大宰这才说:“劳动二位是为两件事。第一是北土战事突然吃紧,需要举行加祭。想请大巫咸来定夺一下,采取哪种祭法?祭品如何?”

    大巫咸没说话,一只干瘦手指在红漆案上缓缓划着,许久不发一言。大宰也不急,端坐静候着。巫族日益被架空,在朝政中的参与度越来越低,所以遇到这种非巫族指点不可的事,大巫咸矜骄一下也能理解。

    半晌无言,大巫咸只是神思般扬头望着虚空,殿顶红那漆黑画的木梁隐在阴影中状若鬼魅,似乎还在暗暗蠕动,再细看又分明不动。

    端了一会儿,大巫咸脑内微眩双眼发花,忙合上眼道:“求雨用燎,医病用卫,求胜则需諦祭。”

    諦祭就是祭祀四方神,需要焚烧柴薪宰杀牺牲。

    “祭品如何准备?”

    “先祭上帝,再祭四方,一共两场祭祀。各太牢三、少牢十即可。”大巫咸说完又补上一句:“祭四方时还需要献上八羌。”

    太牢是指牛羊猪三牲俱齐,少牢只有羊和猪,而羌指的就是被各地送来殷地当作人牲的羌人。子曜匆匆记下,一面问道:“由谁来主持祭祀呢?”

    这话一出,大巫咸的头晕便停了。这样的重大祭祀一向是由他主持的,子曜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他毕竟老道,知道子曜做不得主,恐怕还是另一个人的意思,便沉下脸来不说话。

    果然,大宰笑道:“就是这个需要商议,原本祭祀上帝该是由大巫咸您亲自来主持,但听闻您最近忙于处理玉门山中本族事宜,不便分神,所以还请您推荐一位合适人选主持祭祀。”

    有商一代,能主持祭祀的都是地位超然之人。除了商王本人,往下便是大巫咸,其次是诸妇诸子,其他百官即使做到大宰也不能随便主持祭祀。

    忽的被夺走了祭祀之权,大巫咸面色不变,反而微笑着颔首赞道:“巫族众人谢过大宰体恤之情。这主祭之人么,昭王不在,便由诸子诸妇中选出两位分别主持便可。本巫觉得最佳人选便有一位在眼前——子曜理政已久,此次祭祀便由他来便可。”

    子曜喜出望外,拱手拜下去:“小子定不负大巫咸与大宰重托。”

    “然则还需再选一位王妇。子曜既然已主持一祀,那他的母亲就不便主持二祀了。听闻昭王新任命了妇周为小籍臣,这位妇周的母族是为大邑商驻守西土抵御薰育的周族。如今北土不安,难免西土也会有些心怀不轨之辈蠢蠢欲动,倒不如起用妇周主二祀,也好安抚西土诸族。”

    “妇周?”大宰看向子曜,他忙低头回道:“是有这事。小子数日前侍奉母亲饮食时候听她提起过。”

    大宰点点头。诸妇中选谁都行,只要不让大巫咸参与便可。

    一时细节议完,子曜先行退走,殿上只余两位老狐狸对坐。傅说不开口,大巫咸也阖目不语,除了政事,他没什么好跟这个贫贱小族出身的人说。

    老巫师的倨傲并没引起大宰的不悦。他先喝退殿中的仆妾们,这才向大巫咸拱手道:“还有一件机要之事,需请大巫咸相助。”

    “大宰请讲。”

    大宰眼说了三个字。声音虽轻,落在大巫咸耳中却似炸雷一般——“控兽术。”

    见他不说话,大宰又补上一句:“不日前,有人密报回我,在西土邠邑附近见过有巫女持此术率令百兽。如今北土吃紧,鬼方行动诡秘不破,正是巫族表示忠心的时候,还请大巫咸即刻送此女来殷,我已任命左军多马亚候着了。待此女一到便奔赴北土战场。”

    多马亚是专职负责骑兵的亚长,商军中师长以下设有三亚:多射亚、多马亚与多犬亚。昭王这是要召巫师入伍参战?大禹王以降,巫师从来只担任战时祝祷和医治,哪曾直接持戈上过阵?

    大巫咸压制住怒火,缓缓拱手道:“大宰容禀,巫族中能控兽者百年也出不了一人。怕是不能扩充多马编制。”

    “一人便可,请她即刻启程吧。”

    大巫咸瞪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大宰既已知我族中内乱,怎会不知内乱皆因此人而起?那女巫名鸩,原本一直被当作下任大巫咸培养,哪知旬日前忽然叛逃,如今下落不知。”

    “所以你就下了巫杀令,想要借机清除这个不听话的接班人,没成想却惹怒了留守玉门山的大巫朋导致巫族大乱。”

    大宰从手中一根竹简上抬起眼盯住他:“天下不是只有巫族会刺探情报、搜集他族秘闻,可知四土广阔,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巫咸心头乱跳,不言不语。大宰忽地拾了一把竹简扔至堂下,哗啦啦散落一地,大声叱道:“巫杀令一出,天下大小巫觋见叛逆者立斩。那巫鸩既然是下任大巫咸,为什么你会忽然动用如此狠毒手段?”

    没有回答,大巫咸依旧垂目端坐。大宰看着他这倨傲的样子,不禁冷笑连连。

    “大巫咸,你做了好大一张网啊。大邑商外服如今危机重重,你却想趁机用一个早就死了的亡人让内服也乱起来,好恶毒主意!若让你成事,大邑商九世之乱重现矣!大巫咸真当我这辅国大宰是摆设吗?!”

    这下大巫咸再不敢端坐了,忙忙的离案出来向上叩头。傅说是出了名的手腕狠毒,漫说一个巫族,王子王妇又如何?若碍了大邑商的道他一样杀灭当场。昭王养了一匹好狼啊……

    想到昭王,大巫咸更是汗透衣襟,手脚也开始哆嗦。

    只听头顶上一声冷笑,大宰朗声道:“做网捕鱼反被鱼拽下水!你看看巫族如今成什么样子了!大巫继任者流亡,玉门山大巫朋出走,大巫咸还是先把自家族内的事理清楚了再说吧!

    从今日起,宗庙中诸事都交与贞争处理!巫族人今后不必再入大邑商任职,宗庙中这些巫族人,男巫分去整理甲骨归档,女巫习医禳病,统统不得再入前朝议政!”

    终于动手了。昭王和大宰早就想把巫族从朝堂上剔除掉,大巫咸也一直在避免这事发生。本以为巫族乃上古大族,昭王要动手也得徐徐图之,没料到傅说居然这么狠,玩了个一招致死!

    大巫咸眼前发黑,强撑着磕头称是。千谋万算想借小王祸乱内服,拔高巫族。谁想到巫鸩居然带着那小王跑了!试图挑起内乱可是灭族的大事,大巫咸当然不能承认。如今傅说借机发难,巫族也只能默默吃下去了。

    眼下只有先委屈着,缓缓再图来日了。大巫咸如是想着。

    他还是低估了大宰的毒辣。

    就听大宰冷冷下令:“如今天旱数十日不见雨水,定是巫族所作所为惹怒了天帝。你回去即刻举行烄祭祈雨,先焚巫族二女。今日不雨,明日再焚二女!”

    烄祭是焚烧女巫向上帝祈雨,一般大旱之时才用此祭,并且用的还都是不入流的外族女巫。巫族何曾焚过自家族人?大巫咸一口血涌上来,满口腥甜之气。老巫师梗着脖子生咽了下去,接着重重一头磕在地上。

    等大巫咸蹒跚着走到门口,大宰又叫住了他:“立刻收回巫杀令,巫族上下不得再对巫鸩和她身边那人出手。违令,灭族!”

    老巫师脚步踉跄,在门外族人的搀扶下疾步离去。

    当日下午,宗庙中举行了烄祭,两名女巫被投入火中活活烧死。祭后不多时,天降甘霖,大雨一直持续到小食毕才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