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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商一代,后宫和前朝还没有像后世那样泾渭分明。后宫中的诸位王妇更像是商王的女性下属,不仅伺候王的饮食起居,还要承担起各种商王指派的任务。从管理稼穑到领兵出征,方方面面的活都有,可以说后宫无闲人。
当然,大王妇是可以清闲些的,商王不在的时候,后寝诸妇的差事都由她安排。大族出身或是得宠的王妇就可以做些清闲活计,比如主持下祭祀,监督下占卜。小族出身和不得宠的王妇就什么都得做了,这里面最累最苦的除了帮衬庖厨以外,就是整治龟甲牛骨了。
商人崇尚占卜,王宫内几乎是无一日不卜,所需的卜骨最多是龟腹甲和牛肩胛骨。这些骨头要经过去脂、整治才能用,别的不说,光就去脂这一项就极繁琐辛苦。姬芝就被指派去做了这项工作。
不过,如今姬芝这个私名已经不再用了,大家都称她为妇周。
幽扑了个空,北苑小寝官告诉他,新取的妇周和妇秦二人合住在之前妇竹那间屋子里。那座小寝宫三个开间,住的都是小族王妇。
别说独占一座寝宫,如今连一间屋子都要和人分住,果然是个不中用的。幽心下鄙夷,自己居然会相信一个周人的话。
正打算丢开不提,那小寝官又说话了:“不过这妇周倒是运气不错,入宫不几日正赶上大王回宫,如今已经侍奉过大王了。虽才一次,但难得大王白日还能想起来问上她一句。”
如今后宫中大小王妇将近50多人,除了大王妇妇葵、妇好、妇龙、妇鼠这些年长位高的王妇,再就是母族雄厚的王妇能在白日陪侍王侧侍奉公事。这位妇周刚入宫能让昭王在白日想起她来,定是有些非凡之处。幽问明去处,便径直朝着南边沉池而来。
所谓沉池乃是宗庙西侧的一处极深的人工池苑,由西南引洹水穿入宫中而成。此池专为举行沉祭而设立,池北建有两处无顶高墉。每当举行沉祭,巫师便在此墉台上宰杀牛羊牺牲再沉入河中完祀。临池南有一长排矮殿,平日里整治卜骨的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卜骨整治的第一步便是要剔去骨上附着的肉脂。仆役将切割好的大块牛肩和杀好的大龟送来,剩下的便由王妇巫师们接手了。整治所最西边两间殿内长年都是血腥油脂味,一到夏天愈发让人难受,纵有仆役不断焚烧香草薰殿,那蒸腾氤氲的腥臭味依旧压不下去。妇周此刻便正在这里挽着袖子剔一根牛腿骨。
不论是屠夫还是美人,剔肉的场面都不会赏心悦目。何况妇周在邠邑时压根没沾过这活儿,此时的架势就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旁的王妇两三下便能将骨肉分离,她自己双臂累得打颤也分不完一根骨头。那滑腻的红肉肌理分明,她的铜削却怎么也割不进去,直急的满脸通红,汗出如浆,满头满身衣裙全是肉屑血沫,狼狈不堪。
殿中几个年长的王妇已经做完,唤了仆役架鼎生火,准备进行第二次去脂了。那火一起来,殿中更是热得有如蒸甑,王妇们拉着几个巫女出去沉池边纳凉休息,只留下妇周自己两眼含泪苦熬苦挣。
幽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妇周跪在石案前,一边抹脸一边咬牙剔肉的模样。这小妇人脸上横七竖八的血迹黑灰,眼中喷出火来,手里却软弱无力,胳膊使劲前后划拉,铜刀却卡在肉中纹丝不动。
忽得一道黯淡影子压下来,肉骨都被遮住看不清楚。妇周头也不抬,恨恨一句:“姐姐行行好,别遮了我的光。”
“周族大宗伯也是个伶俐人,他连整治甲骨都没有交给你吗?”
妇周惊异抬头,幽已经跪坐下来,她愣愣地看着这个金面锦衣少年接过自己手中的刀,一手抓过了那块要命的肉。不待发问,少年右手利落游走,那刚才还不听使唤的铜刀在鲜红的肉层中切割自如,不一会儿,一块完整牛腿肉便从骨上剥落,在石案上摊开红红白白的一块。少年将铜刀一扔,右手随便在那锦衣上擦了擦,站起身来挑衅地看着妇周:“刀行切割,顺势可成。大邑商不比小邦周,你若连顺势都不懂,在宫里能活几日?”
妇周脸上忽红忽白,却不急着搭话。只先转过头也命殿角的仆役生火燃鼎,一面款款站了起来,就这一起一站便已经神色如常。她对幽微一点头,说:“多谢这位寝官指教。妇人初来乍到,不知您在哪一处宫室奉事?”
不堪粗活,应对倒有办法。幽一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外面讲话。”
有商一代,商王的婚配制度与后世略有不同,属于一夫多妻制度。多妻并不是多妾,也没有没有后世那样严格规整的妃嫔等级,凡嫁入王宫内的女子统称为多妇。但商王往往会立一位地位超群的主妻,这位主妻在甲骨文中写作“后母”,在宫中则被尊称为大王妇。
大王妇一般都育有王子且出身显赫,要么就是能在朝堂、战场上襄助商王。昭王的第一位主妻便是死去的妇阱,死后被尊为后母戊。第二位便是如今入住西寝的妇葵。
“与你一起入宫的妇秦呢?怎不见她来治骨?”幽问妇周。
此刻二人立在沉池边的一棵的柳树下。巡逻的戍卫从旁边经过,对二人略略行礼。妇周忙颔首还礼,幽则理也不理。妇周看在眼里,面上的笑意更添二分娇媚讨好,她柔声回答:“妇秦妹妹被妇葵大人唤去调教苑中野马了。”
这声音嗲得能捏出蜜来,幽惊道:“好软嗓子。”接着便恍然了:“莫非你就是用这把音色与妇葵回话的?”想必妇葵那容不得人的毛病又犯了,这才打发她去做最辛苦的治骨。
这位大王妇全无妇阱的雍容大度。自打她入住东寝,后寝诸妇都被挤得苦不堪言。姿色稍好的都被打发去做苦活儿,母族强大的则派往郊鄙去参与征伐管理,在宫中绝不让诸妇多接近昭王。就连哪位王妇能去侍奉昭王也全由她定。近几年宫内得以怀孕生子的王妇全都是小族出身或者相貌略差,就连驰骋疆场屡立战功的妇好也被她挤兑得长年留居自己的封地,很少回宫来。
由于自个巫法稼穑治理征伐无一精通,无法在前朝替大王分忧,妇葵就只有抓牢了后宫这琐事杂事来彰显自己持家有方。她始终不明白,昭王的“家”可不止是后宫,而是整个邦畿千里的大邑商!昭王需要的是能与他站在一起披荆斩棘的强大伴侣,不是个只懂得纠结杂务生儿育女的寻常妇人。
妇葵终日耗在眼前这宫苑内,无法理解昭王的深远目光,自然也就得不到昭王目光中的爱恋。所以妇葵嫉妒一切能得到昭王目光流连的女子。可怜她始终不能理解:一位雄主的目光从不会因为哪位女子逗留,他要的是更大的疆域,更大的霸业。
嫉妒是个好工具啊。幽细问着妇周母族之事,一边打定了主意先试她一试,遂正色敛容道:“王妇先莫问我在何处奉职,只要知道在下是来帮你的便可。我先帮你得到昭王赏识脱离此地,然后请妇周再决定要不要信我。”
好大的口气!妇周眼风在幽的头顶上一晃而过,这金面少年的锦袍虽然垂在小腿,是高级寝官的制式长度,可那头上却没戴着平顶皂冠。口气这么大,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帮我,是想得到什么好处?会不会是在害我?
这想法只闪了一下,随即便被大堆的红白肉骨给遮上了。配殿中血肉腥臭混合香草粉焚烧的味道令人作呕,姬芝缓缓点下头去:“尊驾请讲。”自己仅有的也就是这一个身子,他还能害我什么?
看着妇周决绝的脸色,幽笑了。二人凑在一处,细细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