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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只要出意外,要么很糟要么更糟,绝不要抱侥幸的希望。眼下弃就不知道来的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幽,身上又披着一件裹住半张脸的兜帽。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头一个沉默无言,第二个举着火把一边整理背后的包袱,一边絮絮叨叨地想拉住前面的人:“公子公子你慢着点这水底滑,当心摔倒……”
又是周族那对主仆。
巫鸩翻了个白眼,架起的手臂也放下了。二傻颠颠跑过来,哼哼唧唧地拱着她的胳膊。弃待看清是幽,忙收起弓箭大步跑去前迎接:“幽!你没事吗?”
“别碰我!”幽打开他伸来的手,大踏步迈上卵石滩。姬亶和木头也紧跟其后,木头一个劲地甩着腿上的水,姬亶则一爬上浅滩就先对弃和巫鸩见了礼。弃的目光只粘在幽身上:“幽,你怎么来的?没有遇见追兵吗?有没有被火烧到?”
幽越过他,对着木头低声吼道:“熄火!”木头一挺胸铺,满嘴的脏话就要迸出来,姬亶上前一步抓过火把捅进了水中。
呲~一股难闻的烟味腾起,石滩上立刻漆黑一片,连二傻都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众人才接着头顶谷外的朦胧火光看清互相的位置。幽无声地前进几步,几乎与弃面对面:“我去过邠邑了。”
什么?弃看了看另外那俩团人影,矮一点那个黑影动了动,像是在点头。
“周族大宗伯说的那些我不信。”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咬牙,每个字都是嚼碎了迸出来的:“你去查!!”
“等一下。”弃止住他,向坐在水边那俩影子道:“宗子,木头,你们怎么来的?有没有遇见追兵?小五呢?”
“大人放心,追兵都在山下围堵,不曾看见我们。这条峡谷隐蔽崎岖,只有本地牧民才找得到。我们从峡谷另一端进来的,不知道你们在哪,好在二傻的狗鼻子灵敏。”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此刻大家都安全无虞,请大人先听听幽的话。”
“对对对,弃大哥你就不要担心了,小五好着呢。现在在侯府里和四儿在一起,那两条狗崽也都活下来了,我娘说那黑狗以后长大了可是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个子……”木头的声音含糊起来,似乎被什么堵上了。
幽冷眼看他问了一堆,冷笑道:“还是这样!你挂念的人这么多,最后又能保住几个?”
“好,你说,姬离尘说什么了?”
“那个小人。”幽嗤之以鼻,水边的高个子黑影要抗议,被矮个子硬按下去。
“他想拿这些陈年秘幸来跟你做交换,可笑,你现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可换给他的。这人见没利可取,就叫你带上这两个废物一起走。”
“什么?”
“去亳地!你必须去亳地!”幽的语气变得狰狞起来。
他开始复述姬离尘的话。
10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护送姬离尘的戍忠在宫外救火被戈长老被拉进去救人。戍忠从来没有进过王宫,只能跟在戈长老后面晕头转向地跑。
到处是烟尘烈焰和惨叫,酷热的火舌几次都燃着了他俩的衣物。戈长老一路上不停地捶打着各个边门,放入戍卫,最终等他们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有相当大的一堆戍卫跟在后面。
那时乱军正堵在一处宫室外围殴两个少年,一个趴在地下不省人事,另一个满脸是血,还在拼死抵抗。
“那是你和我兄长。”幽说。
戍忠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戈长老已经带人冲了进去。戍卫们开始和乱军混战,大门豁开了一处口子。这个当口,戍忠看到院中的正殿上,一位夫人正愤怒地斥责一个男人。在她背后,另有一人捂着脸歪在一边。
隔得很远,戍忠看不清那三人的容貌,只模糊分辩那两个男人都是深色衣裳打扮。此时戈长老已经抢出了小王,大吼着命戍忠背上人快逃。二人之间正攀扯着小王。
忽一阵风卷着浓烟扑来,呛得戍忠退了两步。再抬头,就见一片刀戈交错之中,戈长老面朝寝殿方向僵立着,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戍忠猫腰扛人,往戈的方向一瞥,正看见寝殿上那一幕。
“什么?”弃的心跳骤然提速,混身血液一直向耳朵里涌去。
“他看见……哪位夫人被一个男人砍倒了!”
弃向后一仰,脚下滩涂呼啦啦几声暴响。幽揪住他,双手几乎把弃的膀子攥出血印:“你听明白了吗?妌娘被砍倒了!子画杀了阱娘!你的命,昭王的命,都是阱娘拿命跟子画换来的!”
幽手劲奇大,几乎要把弃的膀子掐碎。弃却动也不动随他施为,健硕的身子被少年晃得如风中飘絮。巫鸩挣上前去,一掌分开了二人。弃佝偻着脊背隐在黑暗中,猛看上去像是一块静默的岩石,二傻凑过去蹭着他。
巫鸩转向幽,声音沉静:“本巫未曾见过妇阱大人和子画,不敢妄下揣测。只有一处不合理。”
幽大口喘着气,没理她。
“子画焚宫是为了篡位。昭王就在眼前,他不杀昭王反而去杀妇阱?而且一位王妇的命再尊贵也换不来王位,他为什么不接着把昭王也杀掉?”
“救兵已经杀到王寝,他一击失误,昭王哪还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那个戍忠说的?”巫鸩觉得这里面疑窦丛生。
“戍忠看到子画杀了妌娘!至于理由、情势什么的,那还有什么要紧?!”幽向弃逼近,巫鸩挡在前面。少年愤怒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烁:“子弓!你怎么说?!”
僵硬的岩石动了动,弃缓缓直起身子。巫鸩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就哑了:“我猜到了,但是……我总认为母亲与子画毕竟有母族一层血缘在,子画不会对她下手。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他。”
母族?巫鸩略感惊讶。
幽斜眼睥着她笑了:“子画是妌娘的表兄,怎么?你不知道?巫族握有天下万族秘辛,怎的你们居然也不知道子画的母妃同样出自井方?”
这就是拿话气人了。王宫后寝女子何止千万,不得宠的后妃别说记录在册了,活着时候都没人记得。子画的母亲便是如此。
井方位于大邑商北土,横跨太行山井径口,幅员极为辽阔。历来是大邑商一处心病。大邑商王族九世之乱时,井方甚至比大邑商还要繁华,自然也就不愿臣服商王。直至后来,井方也像外服诸族一样:若商王强悍,井方便与之通婚媾和,若商王软弱,便叛出不朝。
及至盘庚,井方再次归附,子画的母亲便是井方伯的姐姐。而井方伯的长女后来嫁给了昭王,这位就是妇阱。算起来妇妌还要管子画叫一声表兄。
“父亲少年时游历四土,他来到亳邑时,子画已经是亳邑之主。而母亲那时也在亳邑帮助子画改进农具,修田理土。算起来,父亲能娶到母亲还是子画保的媒。”弃苦笑,王族内部本就是强强联姻,父母与子画的这一段过去并无多少人知道。
“那么说,子画既是昭王的表兄,又是妇阱的堂兄?”
“对,父亲在亳邑为子画做工期间与母亲相识。后来还是子画替他出的聘礼,二人是在亳邑完的婚。”
众人默默无言,只有二傻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王族内部千丝万缕全是联系,他们哪里敢说什么。
只有巫鸩不同,她从小没有亲人,对血缘亲情根本毫无概念。她只觉得不合理:“从夏至商,王族哪有亲情在。再近的血缘、交情也抵不得王位的诱惑。子画要真念旧情就不会叛乱逼宫,已经做下了篡位的勾当就更应该斩草除根,没理由妇阱一死,他就放过昭王。”
幽双臂一展,作势要向她拜下去:“巫族果然与众不同,什么亲眼所见的证据都不信,但凭几句话便可以明断是非。要不要再找个龟甲卜问一下?十几年的冤屈你上下牙一碰就能断个清白,还真是厉害啊。来来来,我替阱娘多谢你。”
“幽!”弃喝道。
没料到巫鸩压根懒得躲,泰然受了他这一拜。幽大怒,立刻拔刀向前。
可下颚一凉,巫鸩手里的铜针已经顶上了他的下巴:“十年屈辱你都忍了,就这几句话听不得?我只觉得此中有蹊跷:王位就在眼前,子画为什么会退兵。”
弃上前拉开二人,幽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按照戍忠的说法,那时戈长老已经将王宫戍卫放了进来,子画已经错失时机,杀了昭王的后果可能是他的力量也被全歼在宫中。
第二,子画不是空手退走的,昭王给了他一个绝不会拒绝的撤兵条件。至于是什么——你问问咱们这位尊贵的小王,王宫内的九鼎还剩下几个?!”
九鼎?这俩字一出口,连水边那两个人也支棱起了耳朵。
弃默然,巫鸩替他回答:“昭王又给了他三个鼎。”
姬亶大吃一惊,幽愤怒地看着弃,责怪他把这样机密之事外传。巫鸩无知无觉,慢慢忖着说:“勉强能说的通。”
幽啐了一口,这个女人聪慧得让人讨厌。他转向弃,一字一顿的说:“我要你去亳邑杀了子画。不然,我现在杀了你,自己去亳邑。”
他双手展开,两把小臂长的柳叶铜刀在掌中转了一个花,慢慢向弃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