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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封地,子弓并没有立刻前往亳邑。子画不是一般的对手,手中军队、城邑几乎能与昭王抗衡。被流放出野的子弓怎么看都不可能赢。
所以子弓用了整整三年策划这件事。此时,他疏散出去的一整师人马已经乔装改扮成普通族裔,在亳邑附近建立村邑扎下根来。潜入亳城中的暗桩也顺利获得了亳人的身份,整日在城中收集消息。
内应外援全部就位,只等子弓抵达亳邑。
理国数年,子弓深谙朝堂权谋之道,一个被流放的小王比在朝中更吸引人的注意。他走这一路不知会有多少势力在暗处跟踪观察,所以他并没有直接去亳地。而是带着妇纹先往东再往北,在大邑商内服兜了个大圈子,可把这些密探溜了个够。
就这么又溜了一年,跟踪他的密探渐渐减少。子弓这才放心去敦地和戈长老父子汇合。敦地在亳邑西南,戈长老带着器两口子一早就在这里隐居等着子弓了。
“我与器相熟那么久,头一次看见他那么开心。”弃想起当时的情形,眼底浮上一丝笑意:“葛衣草履的打扮,每天田猎捕鱼,晒得一身黢黑,压根看不出王宫戍长的模样。而且这家伙居然还胖了。”
几年的田猎生活让器壮实不少。之前跟子弓相比还略嫌单薄,如今臂膀体量都增加许多,打远一看,背影身材还真和子弓没差。
若不是这样,也许他就不必替子弓赴死了。
巫鸩安静地听着,指尖不时轻点,似乎是在算着什么。两对小夫妇加一个老父亲的和睦生活她没什么兴趣,她只觉得疑惑:“到这里为止一切顺利,士兵、将领、内应、甚至连铸造武器的器师都有。你们准备了好几年,这样的实力就算对上子画也可一战,怎么会输那么惨?”
沉默,弃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战斗,是屠杀。我们被偷袭了。”
就在四土四方都对这个流放的小王失去兴趣的时候,子画突然出手了。
“那一天我和器前往亳邑去见亚长和内应。之前,内应已经告诉过我,每年6月亳邑会开大市,为方便各族前来参市,那时四个城门将会一同开放。我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动手的。
可我没见到亚长。我俩刚走到亳邑西鄙就中了埋伏。子画真看得起我,让他儿子带了一行人来杀我们俩。”
一行是百人,目标只有两个,摆明了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巫鸩握紧了弃的手,他的指尖倏然变得冰凉。
子弓一直认为自己计划缜密全无破绽,却不知老辣的子画早已洞悉一切。他装作毫不知情,其实从头到尾都对子弓的行动了如指掌。直到最后一刻才不紧不慢地出手,一击致命。
这场屠杀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子画的次子朝指挥着手下戍卫不断上前,这些亳邑戍卫平日也算是个顶个的好手,可惜他们对上的是小王与殷地头号高手。器自小练的就是杀人功夫,普通民兵戍卫压根近身不得。
可双拳难敌四手,再勇猛的人也有力竭的时候。几个时辰过后,亳邑戍卫死了一半,子弓和器也被逼退到了远离大路的断崖边上。
俩人背对悬崖,一人持戈,一人持斧,浑身都是往外冒血的窟窿。子旦不用弓箭矛戈,只叫戍卫们用加了铜钉的木杵往他们身上招呼,这样,打死了才能伪装成是被野兽啃噬。器吐了一口,把掉了的牙齿和着血沫子吐在地上。子弓擦一把糊了眼睛的鲜血,大喝一声:来!
亳邑戍卫们畏缩了,打了这么久,这俩人还能站着。他们开始害怕了:这俩人莫不是有神灵庇佑?有个胆色略差的戍卫直接被这一声震掉了手中木杵。
子朝推开戍卫走上前,手里的小铜钺一指子弓,大骂道:“死到临头还有扯不完的威风,你们这一家子真让人恶心!当爹的抢了我父亲的王位,做儿子的居然还有脸来亳地裹乱!”
他一扬手。几个人头从人群里高高抛起丢了过来。器抢上一步紧打乱拨,人头咕噜噜滚成一片。子弓低下头,七个打入亳邑的内应神情惊惧,全都死不瞑目。
子朝哈哈大笑:“五年来,你一共往亳城里撒了七个暗桩,还有五个旅的兵力埋伏在亳城附近,你以为我父亲真的不知道?你也别心疼这几个人,我大哥这会儿已经带人去剿杀那五个旅了。到了地下黄泉,你还可以带着他们接着玩游戏!”
说着他呸了一声:“哎,说错了。你是小王,死了要上天入帝庭的,这些给你卖命的才要下黄泉。包括眼前这位,你护主再有功,终究也是下黄泉的命!”
他指着器。
挑拨没起到作用,器心中一动,拽住子弓凛然道:“放肆!你指谁呢?!子画是怎么教你的?谁是小王谁是戍卫都分不清吗?看清楚一些,余是子弓!”
众人全蒙了。“余”是商王的自称,除了大王、小王其余没人敢用这个称呼。子朝暗骂一声,刚才一来就开打,本想速战速决两个全杀。也就没分清楚谁是谁,现在这俩人混身是伤满脸血污,身型个子又差不多,这就更分不清了。
那就全杀了!子朝哼了一声,高高举起铜钺大吼一声:“全都杀掉!这个留全尸!”他指着器
戍卫们齐齐应声,冲着二人疾扑。子弓扯住器要说话,反被一把甩开。器冲着他一拱手,眼底满满的水波一闪:“兄弟,拖累你了。替我给绮儿带句话:好好活着。快走!!”
“走”字甫一出喉咙,子弓就被器大力推向崖边。那断崖斜着没入深渊,岩壁上怪石嶙峋,子弓踩空摔下去时手脚齐用力,踏住了崖壁上的石头。他拼命往上爬,想要去救器。可几个亳邑戍卫扑过来,举起木杵猛砸他扒在岩壁上的双手。子弓怒吼着,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手。
掉下去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器。那个魁梧的背影站立如山,面对着一群高举木杵的戍卫兀自大骂不已:“来啊!大邑商小王在此!来啊!”
无数支木杵砸了下去,子弓大叫着坠入悬崖。
昭王25年,小王在亳邑附近攀登高山,不小心落下悬崖摔死,尸体为山狼所裂。追随小王出野的妇纹扶尸回殷,自愿殉葬埋入王陵。
这是巫族典册上记载的。现在看起来,大概是戈长老与妇纹的主意。用器那稀烂的尸体伪装成子弓运回殷地,为瞒住天下人,妇纹甚至自愿殉葬。而戈长老带着重伤的子弓逃往西土羌方。
巫鸩握住弃的胳膊,那粗壮臂膀的隐隐颤抖顺着指尖传导过来,惹得她也发起抖来。
良久,弃拍拍她,安慰道:“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是子弓。戈父给我起名为弃,也是希望我能抛弃过往。可如今我全都想起来了,这仇我怎么能抛得下。我一定要杀了子画。不管是为了谁,他都必须死。”
他没有再说下去。巫鸩静静地等着,任他仰面朝天咽着苦水。
过了一会儿,待他情绪稍定,巫鸩才轻声道:“我帮你。上一次你那么周密计划都没用,这次只剩你一个人更是难如登天。你需要帮手。等抓到子画,我活剥了他的皮给你解恨!”
弃惊讶地看着这脸色苍白的柔弱女子,这个女子真不懂得如何哄人,这么血淋淋的东西对于她就是最高级别的情话了。弃笑着揽住巫鸩:“好,抓到他一定给你剥皮。现在你需要睡一会了,看看眼睛都睁不开了。”
巫鸩强打精神反驳:“还是有个问题,妇纹为掩人耳目殉葬了。妇绮呢?她去哪里了?戈长老没有提起她吗?”
眼看她困得口齿都含糊了,弃安抚道:“先睡吧,醒了再说。”
他轻抚着巫鸩的长发。发丝已经干了,弃耐心地一丝一缕梳理着,巫鸩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合上了眼睛,嘴里嘟囔着:“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话还在唇间没散开,她就已经睡着了。弃无声的笑了,好一会儿,等她的呼吸声均匀了,才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用烘干的衣服把她盖好。自己蹑手蹑脚朝洞外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第一声试探的鸟鸣在洞外响起。接着,更多的鸟儿啼叫起来,高低长短委婉。弃背上弓箭,走进一片被雨水洗得崭新的绿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