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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土诸部民风淳朴,男女定情没有定规。羌人男女一首歌唱对了感觉,都能共度春风。邠邑每年春天会男女,无论族邑贫富,只要两情相悦都可以出奔,族内长者不得阻拦禁止。大邑商的规矩多,问名、纳吉走完了才可以互赠信物以表婚姻已定。
想了又想,弃干咳了一声问:“兄弟,不是我好奇啊。你们俩……是……互赠信物?还是……嗯……”
“信物?要那个干嘛?她人都是我的了!我们俩早就……”
“好知道了!!”
弃赶紧阻止,他明白牤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两个成长环境不同的人对情和爱的定义不太一样。但是还得劝呐,不然这兄弟一冲动再去邠邑送死怎么办。
他思索着劝道:“兄弟,情这东西不是嘴上说说就算订了的,你得看她是怎么做的。上午的时候芝公子就可以和你远走高飞,为啥没有?为啥她要回邠邑去?你再想想兰夫人,她当初和你兄长出奔,那可是抛下了一切!”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芝公子不喜欢你,不想要你。”
这句话正戳中痛处。牤跳将起来,瞪着赤红的眼睛掐住了弃的脖子:“闭嘴闭嘴闭嘴!!!”
弃也恼了,这人怎么就死不肯开窍。上前在他肘弯内一击,反手把人扣在地上。牤就地一瘫,弃等了一会儿松开手,牤仍然是呆愣愣地跪着,茫然盯着远处那几丛篝火。
弃叹口气,起身拍拍他:“兄弟啊,有情人难得,可更难的是活着。你族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也得活着。我拿酒来陪你喝到天亮,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夜风忽起,二人头顶那棵楝树似是响应般哗哗轻响。牤跪坐在树下发呆,四下一片草虫鸣叫,远处那几处寥落的篝火此时却平白让人生出几丝暖意。他默默点一点头:“好。”弃拍拍他,便往帐篷走去。
帐篷外,小五已经把席面打扫干净了,正往院中篝火里加木柴。弃进帐去抱了一大瓮醴酒出来,刚转到帐后,忽听小五欣喜的尖叫一声:“咦?!二傻!!你怎么在这里???哎呀,这个是谁啊?你娶媳妇啦??”
接着便是汪汪几声狗吠,前头人欢狗叫闹将起来。
弃一愣:二傻不是姬木头家那条狗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拔腿楝树下跑去。牤刚站起身,弃便冲过来把陶瓮往他怀里一塞,自己往远处跑去,边跑边喊:“就说没见过我……”
“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弃一听,撒丫子跑得更快。
“再不停下来,我一箭射死你!”
弃叫苦不迭,这女人秉性一向说到做到,只好停下脚步,耷拉着脑袋慢慢转过身来。
不远处,牤抱着个酒瓮在那里,面前站着个怒气冲冲的巫鸩。
“过来!”
巫鸩声音不高,在这燥热的夏夜里听起来让人凉浸浸的。弃拖着脚步慢吞吞搓过去,巫鸩见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把羽箭插回箭筒,单手举着长弓跟拿根棍子一样就要冲过去。
牤一见她架势不对,伸手拦了一句:“巫女巫女,弃现在是我的奴隶,有话你冲我说。”
刚说完,那弓柄就戳上了牤的额头,接着把他往一边拨拉。巫鸩牙缝里挤出个字:“滚!”
这一身的杀气把牤逼得倒退了几步。他来回瞅瞅,也觉察出二人之间氛围不对,便识趣地抱着酒瓮溜了。便走还边喊:“我喝酒去啊,打完了有力气一起来啊。”
“哎哎……牤!!别走别走啊!!!”弃伸长脖子叫唤,这兄弟太不厚道了。
巫鸩一声怒喝,倒拖长弓奔来。眼见那长弓举得高高就要抽下来,弃一咬牙,闭上眼睛准备硬挨这一下。
哪知屏气半晌,那一击却没落下来。弃正要抬眼偷瞧,忽然怀中一沉,原来巫鸩丢了长弓一头扎在他怀里。弃两只胳膊扎煞开,不知是该抱住她还是推开她。
半晌巫鸩抬起头,眼中一片波光粼粼。弃的舌头短了一截,任凭她一双纤手轻抚上自己脸颊:“你没事”
已是仲夏,那双手却半温不热。弃心头一软,伸手握住想将这对软玉渥热。哪知巫鸩忽然眉毛一竖,抽出手来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弃眼前金星乱飞,不等说话当胸又挨一脚。直踹得他倒退两步一跤撂倒。巫鸩扑过来骑在他身上劈头盖脸一通乱打,弃双手抱头,躺在地上嗷嗷直叫要杀人。
这叫声传到帐篷前,牤正啃着肉看小五逗二傻玩。这狗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一只黄色小母犬跟着,看那肚子像是已经怀上崽了。弃的惨叫传来,两人两狗都是一愣,二傻汪汪叫了两声。小五要去看看,被牤止住了。
“没事,你弃大哥正在给巫女姐姐讲故事呢。别去打扰。”
牤嚼着肉,慢条斯理地就一口酒道:“咱正好缺条狗。你去给收拾收拾,让二傻这狗媳妇有个睡觉的地儿——看这肚子可是不小。”
听说是巫鸩来了,小五直缩脖子——他还记得巫鸩要杀自己时那副模样。
惨叫声一会儿就停了,因为巫鸩突然停了手。弃两手捂着脸仰面躺着不敢动,等半天不见动静,便小心翼翼从指缝里往外瞅。却见巫鸩正抬手缓缓抹着脸,那张秀气的脸在月光下莹然一片雪亮,她居然哭了。
“唉唉……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弃慌了,忙支起身子想给她擦泪。伸一半又嫌自己手脏,生生顿在那里,最后悻悻收回挠着头口中道:“要不……要不你再打我一顿吧。”
巫鸩瞪着他,那模样看得弃直愣神。他把手在背后使劲擦了几下,再小心翼翼去揉巫鸩的头——他每次安慰小五就是这么干的——口中呐呐道:“乖……”
巫鸩怒道:“乖什么乖!”却没动手打他。弃胆子大了一点,两只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揉。那头青丝一会儿就乱成了麻线团。巫鸩一偏头想躲,没料想脸颊却正贴上弃的手掌,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惊。
长久以来巫鸩不惜死,也不在意他人的生死。死亡不过是所有人都要去的地方,她自己也是随时要赴死的。可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她头一回痛恨死亡,她不愿意这个男人有事。
要不是那个结巴老头,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一见弃安然无恙,巫鸩半是欣慰半是恼怒,忽然又觉委屈无比,心中沸水一般翻腾。想说什么偏又性子清冷惯了,朱唇几次开合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憋得眼泪扑簌簌只往下掉。
见她恼成这模样,弃闭了嘴不敢再说话。那双凤眼哭得红肿,他忙伸手去擦,那泪水却源源不断,越擦越多,似两汪深潭般只呆呆地看定了他。弃心下软成一滩水,猛的抱住她轻轻吻上那双委屈的眸子。
月光陡然一暗,草虫也息了声,四下一片寂静。巫鸩一惊,似被雷击中般僵在那里。弃右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一边从那扑闪不定的双眼轻轻吻下去,细细密密一路吸去泪珠,最后落在了那轻启的唇上。
云开雾散,月亮再次突出重围。银辉泄地,草虫重又欢唱起来。弃感觉到唇间那点柔软渐渐蔓延开来,怀中的女子渐渐放松,虚脱似的摊在自己臂弯里。
半晌,他才离开那张小嘴,轻声问她:“咱们的约定……还有效吗?你还要我吗?”
没有回答,巫鸩头枕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弃心想怕不是她受了伤,这时复发了?便轻轻将她推开一点想看个仔细,哪知巫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往他怀里拱了拱,一面扬起一只手来。
又要挨打。弃闭上眼等着,半晌巴掌没等来,倒是听见巫鸩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又没了动静。
这……她不会是困了吧??!
弃轻声唤道:“呃……妖精?”
连叫几声,怀中人迷迷糊糊:“困了……睡醒再说……”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看来是困狠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累成这样的。弃叹口气:老枕着我睡是什么爱好?莫非我是席子?转念又自嘲道,做个奴隶可不就得任劳任怨么。
夜深露重,这么瘦的身子在草地上睡一夜怕是会着凉。弃一手抱紧巫鸩一手按着地面往楝树下挪去。待他后背碰上楝树粗糙的树干时,怀中人已经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弃无声地咧了咧嘴,就这么凑合着对付一夜吧。
可是明天怎么办?巫鸩在邠邑留下的那个替死鬼真能骗过舌吗?
还有,他们俩又能同路多久?她早晚要回大邑商做大巫咸,一生尊宠。他却背负着一身血债,只想远离这一切。
巫鸩睡熟了。弃忽然有个念头:他可以选现在带着小五连夜跑掉,这样对彼此都好。弃抖了抖胳膊,发现很轻松就能把手抽出来。可是他犹豫了,臂弯里的份量那么轻,轻得他不忍心放手。
那就……不放吧。醒了再说。
弃轻轻挪了下胳膊,让巫鸩躺得更舒服些。自己靠着楝树半躺着也打起了哈欠。彼时夜风轻柔,二人头顶的楝树冠丛颤了颤,远处那丛最亮的篝火终于熄灭,左谷囊帐前的饮宴结束了,天地间一片安宁。
月光温和,斯螽动股。弃模模糊糊地想着,此刻天地间还有多少对有情人相拥而眠?
他不知道,就因为这一夜的耽搁,一切都变了。
邠邑侯府独院中,寝渔静静地听着那少年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