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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弓、娶妻。
这几个字说的很轻,弃却像被打了一掌似得直了直身子。他没有说话,巫红也不催。长方形的阳光从门外冲进来,二人各据一侧,沉默地注视着阳光中上下翻飞的微尘。
巫红帅了下手,像是挥开灰尘,也像是挥开这个问题:“如今你已经醒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弃已经想了许久。醒了就不能再装睡,被选中了就得接受。叫“弃”的人可以逃,“子弓”却只有迎战。他直视着巫红,神情坦荡,目光炯炯。就像当年一人之下的模样。
“既然我醒了,有些事就得做完。5年,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弃笑了笑说:“我这就走,今天邠邑人忙着准备社祀,不会留意到我。”
巫红抬起一条腿踩在门框上,弃看着她。
“你走了,小鸩怎么办?让她被全族追杀?大巫咸几次三番令她出卖你,小鸩一直装糊涂,你以为我来这干嘛?你以为小鸩为什么主持社祀?还不都是为了你。”
搬运祭器的忙乱人声飘到后院,巫红侧头看了看,嗤了一声:“邠邑人辛苦筑起高台,最后却得白送给你亮相。真不合算。”
亮相。弃立刻明白了,笑着说:“大巫咸还是那么爱排场,恨不得事事都效法先巫,搞得百兽帅舞、凤凰来朝才好。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子弓一个人,真是荣幸。”
他敛容冲巫红一拜。巫红不躲不避,大方受了这一拜。“大巫咸无非是想我明日在社祀上暴露身份,子弓便如他所愿。以后就麻烦您多照看一下妖精,不,巫鸩。让她找个细心的羌奴服侍饮食,她平日吃得太少。另外,您叫我弃就行。”
从进门到现在,巫红头一次感到了惊讶。这个男人已经知道明日之后凶多吉少,却依然气度从容全无惧色,他居然还有心思管巫鸩吃不吃饭!
有意思。巫红笑了起来:“果然是殷商小王,真有几分邦畿千里的大邑气象。”她很开心,上前重重一拍那宽阔肩膀:“行,本巫愿意帮你!”
看来巫女变脸都这么快,我再也不埋怨妖精是狗脾气了。弃瞪着哈哈大笑的巫红,他正腹诽,巫红忽然把脸一沉,正色道:“我只帮你混过这次祭祀,至于以后,如何你还得自己想清楚。另外我得警告你,你和小鸩能做朋友、能做主仆,但是绝对不能做恋人。弃可以,子弓不可以。”
巫红竖起手指:“第一,小鸩是我的。第二,子弓已娶妻。”
弃猛地抬起头,巫红微微颔首:“你们殷人称她为妇纹,对吧?我见过,很美的一位夫人。”
说完,她伸着懒腰往外去:“时候不早我得去做事了。不然明天小鸩拿什么救你。”弃追出去问:“你们要做什么?”
“这你不用管,那个姬什么离尘的已经被我支走了。你就在这儿干点零活,让帮忙就帮忙,啥也别问。”
巫红走了。弃忽然很想在阳光底下暴晒一下,子弓、妇纹,那些遗忘许久的名字让他觉得寒冷刺骨。可抬起头他才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隐入了云层中。
南城外5里,巫鸩和巫红汇合了。俩人隐藏在一棵大桐树上,注视着不远处那一片铺陈排开的战车。舌没有说谎,他带来的两只旅全是精锐。首尾相连的战车之间,车兵和徙兵来回穿梭,放哨、埋灶有条不紊。
二人离开营地往西去,来到一处高岗上,巫红问:“想好了?”
“嗯。”
巫红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去,这种脏事我在行。”
巫鸩摇摇头,巫红把她一抱,瓮声瓮气地说:“明天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你得养足精神。刚才夜鸮传话,大巫咸说亳邑有变,让我立刻回去救人。这回不能陪你了,让我去帮你做完这件事。”
分别七年,刚见面就又得分开。巫鸩轻轻挣脱出来,满脸都是不高兴。巫红看她这样倒是很开心,轻轻一捏那粉嘟嘟的脸颊:“对嘛,有情绪才像个活人。放心,老家伙不会永远支配我们的,咱们跟他慢慢耗。”
“耗完了他,接着呢?还有大巫朋、还有商王、还有那么多想做王、做大邑的部落邦国。难道我们巫族得一直陪他们耗下去?”
“这可不像是下任大巫咸该说的话啊。”巫红略带责怪,脸上却全是赞许:“扶持强者是巫族的命,却不是你我的命。不急,你等我。”
说着,她递给巫鸩一个东西:“你那兽铃太招摇了。下次想见我,用这个奏一曲就行。”
“神人至?”巫鸩接过骨笛,微黄的笛管还沾着巫红的体温。
“当然。”
歌舞曲目是巫术中的必修课,俩人独爱这首尧所做之曲,只是因为这支曲子可以笛、埙合奏。
送走伙伴,巫鸩收起骨笛回邠邑去。即使明日之事巫红替她扛下一半,祭祀也还得她亲自来。废这么多力气只为保住一个笨蛋的命,真够傻的,巫鸩在心底冷笑一下,往宗庙中去了。
她走的是西门,所以完全不知道小五和姒儿此时在南门外闯下了大祸。
是夜,弃筋疲力尽地躺在席子上发呆。
这一天真是够呛,后半天他连巫鸩的面都没见着,只顾跟着宗庙里的杂役奔走干活,这叫个累啊。
虫鸣声声,夏天的第一波蚊子开始发动,嗡嗡嘤嘤在他耳边轰个没完。弃胡乱拍了几把,嗡嗡声反而更来劲了。恼得他干脆不睡了,一骨碌爬起来往门口摸去。
此刻他睡在杂役房中,土炕宽大,另有三个仆役横在上面酣睡,有一个已经扯起了呼噜。下屋没窗户,黑黢黢一团看不清楚,弃从炕到门口这几步就把这仨人碰醒了俩。他连声道歉,一面打开了窄窄的木门。
顷刻间,眼前一地光明。
外面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往下泼,那银色到了这庭院中就被更白炽的火光压住了。那是院中彻夜不熄的庭燎。弃在西廊底下找了个台阶坐下,曲起一条腿看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夜色浓了,宗庙的轮廓隐入黑暗中看不清楚,偌大庭院一个人也无,只有火中偶尔一两声噼啪。一个值夜的仆役踞坐在东廊下,若火光黯淡了便上前添一把薪。墙角的促织黢黢有声,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开始发呆。
明天到底会如何,他倒不十分担心。只是他到时候怎么面对巫鸩?
弃想得太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暗处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