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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铜戈是父亲的遗物。
当年出逃大邑商的时候,父亲只带了这一个物件出来。父亲说过,那还先王小乙还在位的时候,他接任器族大长老,先王准许他为自己铸一件器。父亲便铸了这件戈。戈,这也是他的名字。
弃飞快地看向四周,就见包袱大开着口,那铜戈被组装起来正搁在一旁。不免得在心中骂了一句熊孩子!
他这举动已经给巫女看在了眼里。火光给巫女的脸抹了层金黄色,一时看不清表情。她起身拍了拍裙边说:“看来真是你的。”
“不不不!”弃马上辩解,怀里的砭石咕噜一下掉到了地上:“那是我爹拿羊跟人换的!!”
他正拼命想怎样才能编得圆些,小五却抱着皮袋连跌带叫地跑回来了。原来是一只毛色暗淡的大鸟在他头顶盘旋,时不时还来个俯冲,一双利爪抓得小五嗷嗷乱叫。
“鸱枭!”这种猛禽怎么会跟小五过不去?弃想去救他,却忘了自己腿脚是被捆住的,咚一声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草。那大鸟又一次飞高,一对大眼睛亮得瘆人,钩状的利嘴发出一声凄厉啼叫,猛的向小五的脑袋俯冲下去。
小五吓得哇哇乱叫,弃连声吼着快趴下。巫女被他俩聒噪烦了,翻了个白眼振臂一抖。哗棱棱铃声一响,那夜枭冲势随之一顿,翅膀猛地扑扇几下,折过小五头顶冲着巫女扑来。
“快躲开!”弃不顾头上的伤,挣扎着朝巫女滚了过来,直滚得伤口上的药泥满是枯叶草芽。
然后……
然后他被巫女一脚踢开了。
那鸱枭扑到巫女近前翅膀猛一耸,缓缓落在她左臂的皮护腕上。弃摔得头昏脑涨,愣愣看着巫女逗大鸟玩。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鸱枭这会儿歪着脑袋小小声地啼叫着,怎么听怎么像撒娇。巫女捋了捋那斑斓的羽毛,向它的爪子上摸去。
“巫女大人,它干嘛追我啊?”小五抱着水袋一屁股坐在火堆旁。
“因为你拿着我的水袋。”巫女头也不回地吩咐:“烧水去。”
“哦好。”小五乐颠颠地把水倒在一只精致的小陶鬲里。那只鸱枭振翅飞走,巫女凑近火堆低头看着什么。弃哀怨地躺在一边没人搭理,只好悻悻坐起来。
这一动弹又忘了手脚被绑着,弃大声叫道:“小五,小五,先过来给我解开。”
一个人应声而至。弃一抬头,过来却是那巫女。她背着手站在弃面前,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我名叫鸩,你可以叫我巫鸩。”巫女盯着他:“你呢?叫什么?”
小五往这边探了探头,见那俩人一站一坐不知在说些什么。巫鸩背在背后着的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正有节奏地在掌中轻磕。男孩死命盯了两眼,原来是一块很小的木片。他耸耸肩,低头继续拢火。
巫鸩把木片塞进袖中。这是刚才那只鸱枭送来的,上面有一句奇怪却简单的指令。
火光闪烁不定,弃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叫弃,是个羌人。”他笑得太用力,满脸都堆起了褶子,再配上那肤色胡髯,看上去还真像个羌人。
巫鸩翻了个白眼:“弃?这可是周族祖先后稷的名字。你还这谎能扯得更明显吗?”
她端端正正跪坐下来,多有所思地整着裙褶。那双纤手骨肉匀称,指节之间却布满长长细纹。弃的视线跟着些细纹移动,直看到两只手交叠搭在一处。手的主人慢悠悠地说:“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啊?”
“你的伤需要医治换药。这座山中除了我也没有别的巫师,就当我吃点亏吧。”
有个巫女在身边太扎眼了!弃连忙拒绝:“您看,我一个无家无族的羌人,牛羊都跑光了,没法酬谢您哪。”
“这简单,本巫正缺奴仆,你做我的羌奴就算酬谢了。”
不怪巫鸩心情好,那枚竹片来得很是时候。她正不想去大邑商,接了这桩差事就能多拖一阵子了。她无视弃的抗议,慢悠悠地抛出一句:“不用急,你慢慢想,我慢慢等。”
夜色浓郁起来,星星开始闪耀。一开始是零星的几颗,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星星出现在夜空当中,它们聚拢在一起,如一条锦绣衣带般横在漆黑的穹庐上。那衣带的另外一边,大邑商王宫中的点点灯火正与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
洹河南岸的王宫已经点起了庭燎和油灯,即使是在夜色中也能根据灯火分辨出宗庙、朝堂和后寝。昭王不在,北边的后寝灯火稍显黯淡。宗庙和朝堂则灯火璀璨,一东一西分列两厢。
宗庙的偏殿里,贞人们正在将当日的卜骨龟甲归档。贞争立在一边,等着把这些甲骨穿绳装册。
贞争是昭王这两年最宠信的贞人,他出身争族,并不是玉门巫族出身。近几年昭王有意削弱巫族的势力,提拔起来的贞人大多是各族进献的族巫,玉门巫族那一派渐显颓势。贞争揣度王意,便处处与大巫咸掣肘作对。
不多时,骨甲已经收拢整齐,最后请大巫咸查点一遍就可以归档了。可是大家殿前殿后找了几遍也没寻到他。贞争觉得奇怪,这老头最爱计较各种繁琐礼仪,整日里一副天帝代言人模样,该做样子的时候从不缺席。此刻他不在这里查验骨甲,还真是奇了。
但贞争可不乐意再等下去,他大大方方地在那张首座漆案后坐下,下令道:“不等了,你们把甲骨递上来,挨个报一下今日的卜辞兆辞。”
贞人们对视一眼,各自捧着甲骨列队向贞争汇报当日的占卜记录。第一个贞人还没有念完,一个须发花白的白衣老者翩然而入——是大巫咸。满殿黑色巫袍中,他与身后俩巫族亲随的白袍分外扎眼。
众贞人忙得齐齐行礼,贞争待要站起。大巫咸伸手对他略一压,倒像是命令他坐着:“本巫今日精神不济,就劳烦贞争大人代为查验今日兆辞。还请各位同僚看在本巫面上尽力襄助。”
说罢,他就跟来时一样飘然而去。两个巫师似笑非笑地瞟了贞争一眼,跟着大巫咸走了。
殿内一片寂静,贞争面皮紫涨,强笑道:“继续报吧。”
这个老妖怪!骨头都老得掉渣了还要作怪!他恨恨地看向殿外,重叠比邻的宫殿中,最南端那座凹字形的大殿分外显眼。那是内服百官朝议之地,几辆乘车和驿车正在殿前大道上驰骋。遥望见殿塾外的乘车未散尽,贞争便知大宰傅说还在大室中议事。
有大宰在,看这老妖怪还能横到什么时候去。贞争心中微定,开始核对贞人们的卜辞。
另一边,大巫咸正站在宗庙前高高的祭坛上,一辆驿车匆匆离开朝殿。他身后的巫师轻声道:“看来傅说终于收到消息了。”
大巫咸捻须不语,另一个巫师憋不住乐出声来:“是啊,看那驿车慌得跟狼撵一样。只可惜啊~~咱们连指令都送到了。”
“是谁接了令?”
俩人一起看向大巫咸,老人漫不经心地说:“大巫朋荐了巫鸩。”
“巫鸩大人?她……不是要来大邑商的吗?”
俩巫师面面相觑。那位大巫女可是天定的下一任大巫咸,这件事巫族内尽人皆知。只是巫鸩秉性古怪,喜医药文册不喜占卜祝祷,所以拖到如今年满三十仍不肯下山。
此次大巫咸借口战事吃紧昭王宣召为由好容易逼她入殷履职,怎么半路又跑了?
大巫咸不语。在他的计划中原本没有巫鸩,不过也好,可能这就是天帝的意思。他看着远处的朝堂,和蔼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冰霜——
——大邑商,是时候乱一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