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笹垣是在寺崎忠夫车祸死亡后大约一个月才发现那则记录的。专案组未查获足以证明寺崎为凶手的物证,也没发现其他嫌疑人,这种状态持续下来,专案组内部充斥着一股倦怠感,小组本身也即将解散。石油危机使得整个社会充满一股杀伐之气,抢劫、纵火、绑架等暴力事件陆续发生。不能为一件凶杀案无限期地投注众多人力,这或许是大阪府警高层真正的想法吧。而且,真凶可能已经死了。
笹垣本人也产生打退堂鼓的想法。在此之前,他曾经手三件悬案,这些后来成为悬案的案子,往往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有些是一切都如坠五里雾中,令人无从着手,但比起这类案子,一些乍看之下认为可以迅速缉凶,最后却以悬案告终的例子反而更多。当时的当铺命案,便具有这种不祥的气氛。
笹垣在那时重新审视以前的所有调查报告,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因为除此之外,此案已别无他事可做。他以近乎浏览的形式翻看为数众多的调查报告。资料多并不代表线索多,反而可以说因为调查始终没有焦点,使得毫无意义的报告一味地增加。
笹垣翻阅文件的手,在看到记录发现尸体的男孩的调查报告时停了下来。男孩叫菊池道广,九岁。男孩首先告诉上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哥哥在确认尸体后,告诉了母亲。报警的实际上是两兄弟的母亲知子,因此那份调查报告是根据菊池母子的话整理出来的。
报告记载了发现尸体的经过,内容已为笹垣熟知:正当男童们在大楼的通风管内移动,玩着他们称为“时光隧道”的游戏时,道广和同伴走失,在通风管内盲目乱闯,来到那个房间,发现一名男子倒在那里。他觉得奇怪,仔细一看,男子身上还流着血,这时他才发现男子好像已经死了。他知道应该要通知其他人,便急着想离开现场。
问题是接下来的记录。报告是这么写的:“男孩非常害怕,想尽速离开,门却为废弃物、砖块阻挡,难以开启。男孩设法开门来到室外,寻找朋友,却没有找到,便匆忙回家。”
看到这里,笹垣觉得奇怪。他对“为废弃物、砖块阻挡”这个部分产生了疑问。
他回想起现场的门,那是向内开启的。菊池道广的叙述指出“难以开启”,那么这些“废弃物、砖块”应该是放在会妨碍门开关的位置。那是凶手刻意放置的吗?为了延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故意在门的内侧放置障碍物吗?
但那是不可能的。开了门来到外面,又如何在门后放置障碍物?那么,该男孩的描述该怎么解释?笹垣立刻进行确认。这份报告上的“询问人”那一栏填的是西布施警察局小坂警部补。
小坂对这一部分记忆犹新,但解释得并不清楚。“哦,那件事啊,是有点模糊。”小坂皱着眉说,“他不太记得了,他要开门的时候,很多东西挡在脚边,但他不确定是门完全没法打开,还是可以打开到让人通过的程度。也难怪,那时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既然凶手都能通过,门至少是可以开的吧。”小坂补充道。
笹垣也把这部分鉴定报告找出来看,但遗憾的是就门与“废弃物、砖块”的相关位置并未详细记载,原因是菊池道广移动过那些东西,破坏了原本的样貌。
于是,笹垣放弃这方面的调查。因为他和小坂警部补一样,相信凶手应该是从那扇门离开的。而除他以外,没有任何调查人员对此有所怀疑。
笹垣大约在一年后才又想起这个小疑点,便是因西本文代之死,让他将怀疑的目光转向雪穗的时候。笹垣是这么想的:假设那扇门内确实曾放置了障碍物,那么,门能够打开的程度将成为限制条件,从而过滤出嫌疑人。那时他脑海里想的是雪穗。他认为,如果是她,即使是相当狭小的缝隙,应该也能通过。虽然不知道小孩子对一年前的事情能够记得多少,笹垣还是去找了菊池道广。男孩已经升上小学四年级了,他说出了一件令笹垣惊讶的事情。
菊池道广说,他并没有忘记一年前的事情,甚至表示,现在反而能够更有条理地加以说明。笹垣认为这是可能的,要一个发现尸体、备受冲击的九岁男孩详细描述当时的状况,想必是极为苛刻的一件事。但一年后,他已经有所成长了。笹垣问他是否记得门的事,男孩毫不犹豫地点头。笹垣要他尽可能详细地说出当时的状况,男孩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说:“门完全打不开。”“什么?”笹垣惊讶地问,“完全……怎么说?”“那时我想赶快通知别人,就马上去开门。可是,门一动不动。往下一看,下面堆着砖头。”笹垣大为震惊:“真的?”男孩用力点头。
“你那时怎么没有这么讲呢?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吗?”
“我那时候一开始就这么说。可是,警察先生听了我的话,就说那很奇怪,问我是不是记错了啊。我就越来越没自信,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可是,后来我仔细想过,门真的是完全打不开。”
笹垣不禁扼腕。一年前宝贵的证词就已经存在,却因为调查人员的自以为是而被曲解了。
笹垣立刻将此事报告上司,但上司的反应很冷淡,表示小孩子的记忆不可靠,甚至还说,把一年后才加以修正的证词信以为真,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当时,笹垣的上司已经不是命案发生时的组长中冢。中冢稍早之前已调离,继任的上司极重名位,认为与其追查毫不起眼且即将成为悬案的当铺老板命案,不如破解更具话题性的案子,好扬名立万。
笹垣虽挂名当铺老板命案的调查员,但只是兼任。他的上司并不赞成部下追查没有多少绩效可言的案子。无奈之下,笹垣只好独自进行调查。他知道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
根据菊池道广的证词,杀害桐原洋介的凶手不可能开门离开,而且现场所有窗户都自内侧上了锁。该建筑虽然未完工便遭弃置,但玻璃并未破裂,墙壁也无破损。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凶手与菊池道广正相反,系由通风口逃离现场。
凶手若是成年人,不可能想到这个方法。唯有曾经在通风管中玩耍的孩童,才会想到这个主意。于是,笹垣将嫌疑完全锁定在雪穗身上。
但是,他的调查却不如预期。首先,他希望能证明雪穗曾在通风管中到处爬动玩耍,也就是找到她曾参与“时光隧道”游戏的确切证据。然而,他在这里便碰了壁。他问过与雪穗熟识的小孩,他们均说她从来没有玩过那种游戏。他又问过好几个经常在那栋大楼嬉戏的小孩,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这女孩的身影。其中一个对笹垣说:“女生才不会在那么脏的大楼里玩咧,里面有死老鼠,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虫。而且在通风管里爬一下,就全身脏兮兮的。”
笹垣不得不同意这个说法。此外,一个在通风管里爬过几十次的男孩表示,他认为女孩无法玩这个游戏。据他说,通风管中有些陡峭的斜坡,有时必须匍匐攀爬,如果不是对体力与运动细胞有十足自信,绝对无法在里面随心所欲地活动。
笹垣把这个男孩带到现场,测试是否能从发现尸体的房间经由通风管逃离。男孩花了约十五分钟,从相对于大楼玄关的另一侧通风管现身。“累死了。”这是男孩的感受,“中间有一段爬得很吃力,要是手臂力量不够,一定爬不上去。女生不可能!”
笹垣无法忽视男孩的意见。自然,小学女生中,有些人的体力和运动细胞都不输男生,但一想起西本雪穗,他实在无法相信她会在通风管里像只猴子般攀爬。就他的调查,西本雪穗的运动能力并不特别优秀。
怀疑十一岁的女孩是杀人凶手,终究是自己胡思乱想吗?菊池道广的证词果真是小孩子的错觉吗?笹垣心里开始动摇。
“我不知道您说的通风管是什么样子,但的确很难想象女孩子会玩那种游戏,尤其是唐泽雪穗。”筱冢一成带着沉思的表情说。他以雪穗的旧姓称呼她,是纯粹因为叫惯了,还是因为不想承认她现在与自己冠有相同的姓氏,笹垣不得而知。“这下我完全走入了死胡同。”
“您不是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叫答案。”笹垣点起第二根烟,“我试着回到原点,把以前所有观点全部抛开,这么一来,以前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就出现在我眼前了。”
“您是说……”“很简单。”笹垣说,“女孩子不可能通过通风管,那么通过通风管离开现场的就是男孩。”“男孩……”筱冢一成仿佛在玩味这个字眼的意思,沉默片刻后问道,“您是说,桐原亮司……杀了亲生父亲?”“对,”笹垣点点头,“推理的结果便是如此。”
6
笹垣脑海里并非立刻便出现如此特异的想法。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桐原亮司这名男孩再度引起笹垣的注意。那是时隔许久,笹垣再度前往桐原当铺时的事。笹垣假装闲话家常,想从松浦嘴里套出关于桐原洋介生前的蛛丝马迹。松浦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的态度,对笹垣的问题也不愿认真作答。一年多来不断接受访查,也难怪他无法维持亲切友好的态度。“警察先生,你再来多少次,也不会有什么收获。”松浦皱着眉头说。这时笹垣的视线停留在柜台角落的一本书上。他拿起那本书,问松浦:“这是……”“哦,那是小亮的书。”他回答,“刚才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先放在那里,大概就忘了吧。”“亮司君爱看书吗?”
“他看书不少,那本书好像是买的,不过他以前也常上图书馆。”
“常上图书馆?”
“是啊。”松浦点头,脸上的神情像是说:这有什么不对?
“哦。”笹垣点点头,把书放回原位,内心却开始暗潮汹涌。
那本书是《飘》,就是笹垣他们去找西本文代时,雪穗正在看的书。
笹垣不知道这能不能叫作交会点:两个喜欢阅读的小学生恰好看同一本书,这是极有可能的。再说,雪穗和亮司并不是在同一时期看《飘》,雪穗早了一年。
但这仍是令人好奇的巧合,笹垣于是前往那家图书馆。从桐原洋介陈尸的大楼朝北走二百米左右,一座小小的灰色建筑便是。
图书馆员戴着眼镜,一望便知年轻时是个文学少女。笹垣向她出示西本雪穗的照片,她一看到照片,便重重点头。“这女孩以前常来,总是借好多书,我记得她。”
“她都一个人来吗?”“是啊,都是一个人。”说着,图书馆员微微偏着头,“啊,不过,有时也和朋友一起,一个男孩。”
“男孩?”
“是的,感觉像是同学。”
笹垣急忙取出一张照片,是桐原夫妇与亮司的合照。他指着亮司问:“是不是他?”图书馆员眯起眼睛看着照片。“哦,感觉很像,不过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他们总在一起吗?”“我想不是,应该是有时候。他们常一起找书。哦,还有,也会剪纸来玩。”“剪纸?”“男孩手很巧,会把纸剪成一些形状给女孩看。我记得提醒过他剪下来的纸屑不要乱扔。我这样可能很啰唆,可我真的没法确定他就是照片上的男孩,只能说很像。”或许是怕自己的意见具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力,图书馆员的语气很慎重。然而,笹垣却近乎确定,他眼底出现了在亮司房里看过的那幅精美剪纸。原来雪穗和亮司常在这里碰面,命案发生时,他们便已认识。
对笹垣来说,这简直是颠覆昔日所想的新发现,他对命案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于是,他再度回头思考凶手自通风管脱身的假设。
若是桐原亮司,就可能在通风管中来去自如。一个在大江小学读三、四年级时与亮司同班的男孩说,他们经常爬通风管玩。根据这男孩的说法,亮司熟知大楼中通风管的位置与走向。
不在场证明呢?在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时间,亮司、弥生子和松浦都在家里。但后二人包庇亮司的可能性极高,而专案组却从未针对这一点加以审视。
但是……儿子会杀害父亲吗?
当然,漫长的犯罪史中弑父案为数众多。然而,如此异常事件的背后,必须具备背景、动机和条件。笹垣自问桐原父子间是否存在其中任何一项,他不得不回答:一项都没有。根据他的调查,他们父子俩之间没有任何摩擦。不仅如此,几乎所有的证词都说桐原洋介溺爱独生子,亮司敬爱父亲。
笹垣一面持续进行实地访谈侦讯,一面怀疑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想象,会不会只是因为陷入迷雾的焦虑而产生的妄想?
“我很清楚,如果告诉别人这些推测,只会被当成异想天开。所以认定亮司就是凶手的看法,就连对同事和上司我也没提过。要是说出来,他们一定会认为我脑袋有问题,也许当时就得从一线退下来了。”笹垣苦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么,动机这方面您后来有什么发现吗?”一成问道。
笹垣摇摇头。“那时应该说没有发现,亮司总不会为了那一百万元就杀了父亲。”“您说那时没有,这么说,现在有了?”
一成凑过身来,笹垣伸出手要他少安毋躁。“请让我按顺序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我独自调查也遭遇挫折,但我后来仍一直追踪他们。不过不是随时盯着,只是偶尔到附近打探一下消息,掌握他们成长的状况、念哪所学校等等,因为我认定,他们必然会有所接触。”
“结果如何?”
笹垣报以长叹:“我无法找出两人的交会点。不管是从上到下还是从里到外,怎么看他们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如果照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大概连我也会放弃。”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他们初三的时候……”笹垣将手指伸进烟盒,但里面已空空如也。一成打开桌上玻璃盒的盒盖,里面装满了健牌香烟。笹垣道声谢,拿起一根。
“初三的时候……这么说,跟唐泽雪穗的同学遇袭事件有关?”一成边为笹垣点火边说。笹垣看着一成。“你也知道那件事?”
“今枝先生告诉我的。”一成说,初中时代那件疑似强暴案,发现被害人的是雪穗,都是今枝告诉他的。一成还说,他曾告诉今枝自己大学时代遇到同样的事件,而今枝把雪穗视为两起事件的联结点。
“不愧是职业侦探,连这些都查出来了。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件强暴案。”
“果然。”
“只不过,我看的角度和今枝先生有些不同。这件强暴案最后并没有抓到案犯,但那时有一个嫌疑人,是另一所初中的初三学生。可是后来证实了他的不在场证明,洗清了嫌疑。问题在于为那个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人。”笹垣吐了一口对他算是高级香烟所形成的高级烟雾,继续说,“嫌疑人叫菊池文彦,就是刚才提到的发现尸体的男孩的哥哥,而为他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就是桐原亮司。”
“咦!”一成惊呼一声,身体微微从沙发上弹起。笹垣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可是件奇闻哪!不是巧合两字就解释得过去。”“究竟怎么回事?”“事实上,我是在案发一年多之后才听说了这件强暴案。是菊池文彦本人告诉我的。”“他本人?”“由于发现尸体那件事,我认识了菊池兄弟。有一次很久没见面,碰头时菊池文彦提到一年前发生了一件怪事,把强暴案和当时他遭到怀疑的事告诉了我。”笹垣是在大江小学旁一座神社前遇见菊池文彦的,当时他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聊了一些学校的事后,他似乎突然想到,便说起强暴案的事。
“简略地说,是这样的:强暴案发生时,菊池君正在看电影。正当他苦于无法证明此事时,桐原亮司挺身而出。电影院对面有一家小书店,那天桐原和小学时代的朋友一起在那家店里,刚好看到菊池君进入电影院。警察也向和桐原在一起的朋友确认过,证明他的证词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