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东野圭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紫气阁 www.ziqige6.com,最快更新白夜行最新章节!

    1

    喧闹声从出了电车车站检票口便没停过。大学男生竞相散发传单。“××大学网球社,请参考。”由于一直扯着喉咙高声说话,每个人的声音都又粗又哑。川岛江利子没有收下半张传单,顺利走出车站,然后与同行的唐泽雪穗相视而笑。

    “真夸张,”江利子说,“好像连别的大学也来拉人呢。”

    “对他们来说,今天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呀。”雪穗回答,“不过,可别被发传单的人拉走哦,他们都是社团里最基层的。”说完,她拨了拨长发。

    清华女子大学位于丰中市,校舍建于尚留有旧式豪宅的住宅区中。由于只有文学院、家政学院和体育学院,平常出入的学生人数并不多,加上都是女孩子,不会在路上喧哗。遇到今天这种日子,附近的住户肯定会认为大学旁不宜居住,江利子这么想。与清华女子大学交流最频繁的永明大学等校的男生大举出动,为自己的社团或同好会寻找新鲜感与魅力兼具的新成员。他们带着渴望的眼神,在学校必经之路徘徊,一遇到合适的新生,便不顾一切展开游说。

    “当地下社员就好,只要联谊的时候参加,也不必交社费。”类似的话充斥耳际。

    平常走路到正门只要五分钟,江利子她们却花了二十分钟以上。只不过,那些纠缠不清的男生的目标都是雪穗,这一点江利子十分清楚。自从初中与雪穗同班,她对此便已习以为常。

    新社员争夺战在学校正门便告终止。江利子和雪穗走向体育馆,入学典礼将在那里举行。

    体育馆里排列着铁椅,最前方竖立着写有系名的牌子。她们俩在英文系的位子上并排坐下。英文系的新生约有四十人,但位子超过一半是空的。校方并没有硬性规定开学典礼必须出席,江利子猜想,大多数新生的目的大概都是参加典礼之后举行的社团介绍。

    整个开学典礼只有校长和院长致辞,无聊的致辞使得抵挡睡意成为一种折磨,江利子费尽力气才忍住哈欠。

    离开体育馆,校园里已经排好桌椅摊位,各社团和同好会都在高声招揽社员。其中也有男生,看样子是与清华女子大学联合举办社团活动的永明大学学生。

    “怎么样?要参加什么社团?”江利子边走边问雪穗。

    “这个嘛……”雪穗望着各式海报和招牌,看来并非全然不感兴趣。

    “好像有很多网球和滑雪的。”江利子说。事实上,光是这两种运动就占了一半。但绝大多数既不是正式的社团,也不是同好会,只是一些爱好者聚在一起的团体。

    “我不参加那种。”雪穗说得很干脆。

    “是吗?”

    “会晒黑的。”

    “哦,那是一定的……”

    “你知道吗?人的肌肤拥有绝佳的记忆力。听说,一个人的肌肤会记住所承受过紫外线的量。所以,晒黑的肌肤就算白了回来,等到年纪大了,伤害依然会出现,黑斑就是这样来的。有人说晒太阳要趁年轻,其实年轻时也不行。”

    “哦,这样。”

    “不过,也别太介意了,如果你想去滑雪或打网球的话,我不会阻止的。”“不会啊,我也不想。”江利子连忙摇头。

    看着好友人如其名,拥有雪白的肌肤,她想,的确值得细心呵护。即使她们在交谈,男生依旧如发现蛋糕的苍蝇般前仆后继。网球、滑雪、高尔夫、冲浪—偏偏都是些逃不过日晒的活动,江利子不禁莞尔。自然,雪穗不会给他们机会。

    雪穗停下脚步,一双猫咪般微微上扬的眼睛,望着某个社团的海报。江利子也看向那边。在那个社团摆设的桌前,有两个新生模样的女生正在听社员解说。那些社员不像其他社团穿着运动服。无论是女社员,或者应该是来自永明大学的男社员,都穿着深色西装外套,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其他社团的学生成熟,也显得大方出众。

    社交舞社—海报上这么写着,后面用括号注明:“永明大学联合社团”。

    像雪穗这样的美女一旦驻足,男社员不可能忽略,其中一人立刻走向她。“对跳舞有兴趣吗?”这个轮廓很深、称得上好看的男生以轻快的口吻问雪穗。

    “一点点。不过我没有跳过,什么都不懂。”

    “每个人一开始都是初学者,放心,一个月就会了。”

    “可以参观吗?”

    “当然可以。”说着,这名男生把雪穗带到摊位前,把她介绍给负责接待的清华女子大学社员。接着,他回过头来问江利子:“你呢?怎么样?”

    “不用了。”

    “哦。”他对江利子的招呼似乎纯粹出自礼貌,一说完便立刻回到雪穗身边。他一定很着急,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介绍人身份被其他人抢走。事实上,已经另有三个男生围着雪穗了。“去参观也好啊。”有人在呆站着的江利子耳边说道。她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一个高个子男生正低着头看她。“啊,不了,我不用了。”江利子挥手婉拒。“为什么?”男生笑着问道。“因为……我这种人不适合跳社交舞,要是我学跳舞,家人听到一定会笑到腿软。”“这跟你是哪一种人无关,你朋友不是要参观吗?那你就跟她一起来看看嘛。光看又不必花钱,参观之后也不会勉强你参加。”“呃,不过,我还是不行。”“你不喜欢跳舞?”“不是,我觉得会跳舞是一件很棒的事。不过,我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不行的。”“为什么呢?”高个子男生惊讶地偏着头,但眼含笑意。“因为,我一下子就晕了。”“晕?”“我很容易晕车、晕船,我对会晃的东西没辙。”

    她的话让他皱起眉头:“我不懂这跟跳舞有什么关系?”

    “因为,”江利子悄声继续说,“跳社交舞的时候,男生不是会牵着女生让她转圈圈吗?《飘》里面,有一幕戏不就是穿丧服的郝思嘉和白瑞德一起跳舞吗?我光看就头晕了。”

    江利子说得一本正经,对方却听得笑了出来。“有很多人对社交舞敬而远之,不过这种理由我倒是头一次听到。”“我可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很担心会那样啊。”“真的?”“嗯。”

    “好,那你就亲自来确认一下,是不是会头晕。”说着,他拉起江利子的手,把她带到社团的摊位前。不知道身边那三个男生说了什么,在名单上填完名字的雪穗正在笑。

    她蓦地看到江利子的手被一个男生拉着,似乎有些惊讶。“也让她来参观。”高个子男生说。“啊,筱冢同学……”负责接待的女社员喃喃道。“看来,她对社交舞似乎有非常大的误会。”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江利子微笑。

    2

    社交舞社的社团参观活动在下午五点结束,之后,几个永大男生便约他们看上的新生去喝咖啡。为此而加入这个社团的人不在少数。

    当天晚上,筱冢一成来到大阪城市饭店,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摊开笔记本,上面列着二十三个名字。一成点点头,觉得成绩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特别多,至少超过了去年。问题是会有几个人入社。

    “男生比往年都来得兴奋。”床上有人说道。仓桥香苗点起烟,吐出灰色的烟雾。她露出赤裸的双肩,毛毯遮住胸口。夜灯暗淡的光线在她带有异国风情的脸上形成深深的阴影。“比往年兴奋?是吗?”“你没感觉?”“我觉得跟平常差不多。”

    香苗摇摇头,长发随之晃动。“今天特别兴奋,就为了某一个人。”“某一个人?”“那个姓唐泽的不是要入社吗?”

    “唐泽?”一成的手指沿着名单上的一连串名字滑动,“唐泽雪穗……英文系的。”

    “你不记得了?不会吧?”

    “忘是没忘,不过长相记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参观的人那么多。”

    香苗哼了两声:“因为一成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嘛。”

    “哪种类型?”

    “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你不喜欢那种,反而喜欢有点坏的女生,对不对?就像我这种。”“没有啊。再说,那个唐泽有那么像大家闺秀吗?”“人家长山还说她绝对是处女,兴奋得不得了呢。”香苗哧哧地笑了。“那家伙真是呆瓜一个。”一成苦笑,一面大嚼起客房服务叫来的三明治,一面回忆今天来参观的新生。他真的不太记得唐泽雪穗。她的确给他留下了“漂亮女孩”的印象,但仅止于此。他无法准确地回想起她的长相。只说过一两句话,也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言行举止,甚至连她像不像名门闺秀都无法判断。他记得同届的长山很兴奋,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

    留在一成记忆里的,反而是像跟班似的和唐泽雪穗一起来的川岛江利子。素面朝天,衣服也中规中矩,是个与“朴素”这个字眼非常吻合的女孩。

    记得应该是在唐泽雪穗填参观名单的时候,川岛江利子站在不远处等待。不管有人从她身旁经过,还是有人大喊大叫,她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仿佛那样的等待对她而言甚至是舒适愉快的。那模样让他联想起一朵在路旁迎风摇曳、无人知其名字的小花。

    像是想摘下小花一般,一成叫住了她。本来,身为社交舞社社长的他,并不需要亲自招揽新社员。川岛江利子是个独特的女孩,对一成的话作出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话语和表情令他极感新鲜。在参观会期间,他也很留意江利子。也许应该说不知不觉就会在意她,目光总是转向她。或许是因为她在所有参观者中显得最认真。而且,即使其他人都坐在铁椅上,她自始至终站着,可能是认为坐着看对学长学姐不够礼貌。她们要离开的时候,一成追上去叫住她,问她作何感想。“好棒。”川岛江利子说,双手在胸前握紧,“我一直以为社交舞已经落伍了,但是能跳得那么好,真是太棒了。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得天独厚。”“这你就错了。”一成摇头否认。“咦?不是吗?”“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学社交舞,而是在必要时跳起舞来不至于出洋相的人留了下来。”“哦,原来如此……”川岛江利子有如听牧师讲道的信徒,以钦佩、崇拜交织的眼神仰望一成,“真厉害!”“厉害?什么厉害?”“能说出这种话啊,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跳舞,而是会跳的人才得天独厚,真是至理名言。”“别这样,我只是偶然想到,随口说说。”“不,我不会忘记的。我会把这句话当作鼓励,好好努力的。”江利子坚定地说。“这么说,你决定入社了?”“是的,我们两个人决定一起加入,以后请学长多多关照。”说着,江利子看着身旁的朋友。“好,那也请你们多多指教。”一成转向江利子的朋友。“请多指教。”她朋友礼貌地低头致意,然后直视一成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唐泽雪穗,真是一张五官端正细致的面孔—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然而,当时,他对她猫咪般的双眼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他发现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感觉,才让他认为她不是一般的名门闺秀。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微妙得难以言喻的刺。但那并不是社交舞社社长无视她的存在,只顾和朋友讲话而自尊受伤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栖息的光并不属于那种类型。那是更危险的光—这才是一成的感觉,可以说是隐含了卑劣下流的光。他认为真正的名门闺秀,眼神里不应栖息着那样的光。

    3

    自开学典礼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上完英文系的第四堂课,江利子便和雪穗结伴前往永明大学。从清华女子大学出发,搭电车约三十分钟便可抵达。社交舞社的联合练习于每星期二、五举行,但清华女子大学社员并不在校内练习,所以她们今天是第四次。

    “但愿今天可以学会。”江利子在电车里做出祈祷的动作。“你不是已经会跳了吗?”雪穗说。“不行啦!我的脚都不听话,我快跟不上了。”“讲这种丧气话,筱冢学长会失望哦,他那么热心地邀请你入社。”“这样讲,我就更难过了。”“听说社长直接招募的社员,就只有你一个。也就是说,你是>

    别辜负人家的期待呀。”雪穗露出取笑的眼神。“别这么说啦,我会有压力。不过,为什么筱冢学长只找我呢?”“因为看上你了,一定的嘛。”“那怎么可能!如果是雪穗的话,我还能理解。更何况,社长已经有仓桥学姐了。”“仓桥学姐啊,”雪穗点头,“他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长山学长说他们从一年级就在一起了。听说是仓桥学姐主动追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许吧。”雪穗再次点头,显然不怎么惊讶。

    筱冢一成和仓桥香苗是公认的一对,这件事江利子第一次参加练习时便知道了。香苗亲昵地直呼筱冢的名字,而且像是故意要向新社员炫耀般,跳舞时身体紧贴着筱冢。其他社员对此未置一词,反而证明了他们的关系。

    “仓桥学姐可能是想向我们示威吧。”雪穗说。

    “示威?”

    “向大家声明:筱冢学长是我的。”

    “嗯……”江利子点点头,认为或许真是如此。她非常明白那种心情。

    一想到筱冢一成,江利子便感到胸口有点发烫。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恋爱。但是,当她看到他和仓桥香苗恋人般的举止时,心情的确难免失落。如果这是香苗的目的,那么她已取得了全面成功。

    然而,从二年级学姐那里得知筱冢一成的身份时,她认为对他有恋爱的感觉根本是笑话一桩。他出身位列日本五大制药公司之一的筱冢家族,是筱冢药品董事的长子,现任社长是他伯父。换句话说,他是地道的豪门公子。这种人物竟然近在身边,这件事对江利子而言有如天方夜谭。所以,她把他主动接近自己,解释成公子一时兴起。

    两人在永明大学前的车站下车,一出车站,和煦的风便抚上脸颊。

    “今天我想先走,对不起。”雪穗说。

    “有约会?”

    “不,有点事。”

    “噢。”

    不知从何时起,雪穗偶尔会像这样和江利子分头行动。江利子现在已经不再去刨根究底了。以前她一度曾穷追不舍,结果被雪穗断绝来往。她们之间闹得不愉快,只有那一次。

    “好像快下雨了。”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雪穗喃喃自语。

    4

    可能是因为在想心事,没注意到挡风玻璃何时开始沾上细小的水滴。刚意识到下雨了,玻璃随即被雨水打湿,看不见前方了。一成赶紧用左手扳动操纵杆想启动雨刷,马上察觉不对,换手握方向盘,以便扳动右侧的操纵杆。绝大多数进口车即使方向盘位在右边,操纵杆等位置仍与日本国产车相反,上个月才买的这辆大众高尔夫也不例外。

    出了学校大门、走向车站的大学生,无不以书包或纸袋代替雨伞挡在头上,匆匆赶路。

    他不经意间瞥见川岛江利子走在人行道上。她似乎毫不在乎白色外套被淋湿,步伐悠闲一如往常。平时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唐泽雪穗今天却不见人影。

    一成驾车驶近人行道,减速到与江利子的步速相当,但她一无所觉,以同样的步调节奏走着。可能在想什么愉快的事,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一成轻按了两次喇叭,总算让江利子朝这边看来。他打开左侧车窗。“嗨!落汤鸡,我来替你解围吧。”然而,江利子没有对这个玩笑露出笑容,相反,她板起面孔,加快脚步。一成急忙开车追上。“喂!你怎么了?别跑啊!”她不但没停下,脚步反而更快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被误会了。“是我啊!川岛!”

    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总算停了下来,一脸惊讶地回头。

    “要搭讪,我会找好天气,才不会乘人之危。”

    “筱冢学长……”她眼睛睁得好大,伸手遮住了嘴。

    川岛江利子的手帕是白色的,不是全白,而是白底有小碎花图案。她用小碎花手帕擦过淋湿的手与脸,最后才轻拭头颈。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膝盖上,一成说放在后座就好,她却说会沾湿座椅,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