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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易寒,此时北魏的江山四面狼烟,风雨飘摇。胡太后日日将自己困在嘉福殿与元雍、徐纥、郑俨商讨平乱之事,奈何南梁刚刚趁乱攻下北魏的平静、穆陵、阴山三关,清河郡山贼又起,秦地的贼寇占领了潼关,而葛荣又久围信都不下。
胡太后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战报和地图上标注密密麻麻的叛军标志,问道,“高阳王,如今尔朱荣尚可信否?”
元雍与徐纥对视一眼,回道,“这六镇之乱,尔朱荣在平叛之时,广收降兵,最近又网罗了一批叛军中的军事人才。据臣所知,便有高欢、贺拔岳和侯景等人。尤其这个高欢不容小觑,此人本是一个破落子弟,却走了狗屎运被真定侯娄提的孙女看上了,不但委身下嫁,还是赠了丰厚的嫁妆,帮助他结交各路人士。此人善于经营,先后在叛军杜洛周、葛荣手下干过,虽有攻城略地之才,却无忠诚之心,如今又归了尔朱荣,帮他攻打葛荣。”
郑俨接话道,“高欢这人,心机深沉,为人却是大度,仗义疏财。我曾在怀朔与此人有一面之缘,那次正是他新婚之日,因娶了名门之女娄昭君为妻,高马游街迎亲。娄内干深爱此女,嫁妆着实殷厚,同时设立粥棚赈济流离百姓,流水席十日未尽,收得不少人心。那日我远远观之此人相貌堂堂,英姿伟岸,却是面相厚道。也正是娶了个好妻子,他才能从一个低贱的城门守卫,散财取士,收获人心。”
元雍见郑俨一直夸高欢,不禁不满道,“这家伙若果如你说的厚道,能连连换主子?先跟破六韩拔陵,又随杜洛周,继而葛荣,如今又投奔了尔朱荣。不过就是一个见利忘义,故意标榜仁义道德的虚伪人,也就是低贱的身份,才能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
胡太后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这个高欢,而徐纥却不发一言,她看着徐纥缓缓道,“老师,是不是有话?”
徐纥见胡太后又唤自己老师,便明白了胡太后的心思,他其实在元雍郑俨讨论高欢之时,便已经掐指演推,只是那个结果他却不敢说明,只能隐晦说道,“昔日曹孟德言‘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可见枭雄亦有过忠诚之心,只是天命易变。凡欲成其大业者,皆喜以仁义示人,行收买人心之事,皆是自身低微,所以推己及人。以自己的喜好,去揣摩别人的心思,自然引人依附。只是如今太后思虑的葛荣已然呈颓败之势,尔朱荣却日益鼎盛,所收之降兵降将皆未登记于兵部兵册,其心可疑啊。”
胡太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上邺城的位置,看着那到洛阳都城的距离,“老师,你还在想那个谶语是么?当日赵胡大师所言‘于高而后,四星并照。犯河缺阴,遇荣而终。’曾经哀家也是想过要改了这个命运,只是结果如何?哀家还是进了宫,于皇后死了,高英也死了,哀家母仪天下,这命改不了,越是想改,越是照着走。清河王死了,哀家也想明白了,哀家的结局不过是早晚,终结于荣,是人名还是荣耀,都已经无所谓。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皇上,尔朱荣是该进京给哀家一个交代了。”
四人正说话间,白整慌慌张张地在外面张望,小喜子见到,慌忙出去。只见白整在小喜子耳边附耳说了句话,吓得小喜子连滚带爬跑进殿内禀报道,“太后,皇后薨了。”
朔风飞雪,冰冻万里阑干,宫墙深柳,枯干残败易折。奇寒之下,嘉福殿的数枝梅花竟然一枝未开,倚莲循着旧例,在枝上以红绸覆盖,供着花神。胡繁懿被潘外怜买通的郑子婳以毒箭木混入头油中毒死,一尸两命。事发后,潘外怜却因怀孕躲过刑责,只能罚了妃品,胡太后念在清河王妃罗漪云的面子,而郑子婳也是被逼杀人,重打了一百大板,剩下半条命去给胡繁懿守灵赎罪。经过这一夜的变故,胡太后一下子似乎觉得自己老了,抱着白鹤想念着清河王,直哭了一天一夜,众妃子也不敢去劝,只能齐刷刷地跪在殿外请太后节哀。倚莲看着外面挨冻的嫔妃不忍,大胆地回禀了太后,太后下旨让众妃都回宫,只留下了英娥。
英娥入殿后,看着兀自悲痛的胡太后,不敢发一言,倚莲为她端过一个凳子,她亦是不敢坐,默默等着太后平复。
胡太后见她可怜见地站在一旁,招手唤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皇后这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性子实在是懦弱一些,哀家又不能时时处处照看着。如今她这一去,哀家才悟了,是哀家只想着胡家的荣耀,却送了她的性命。若她没有进宫,寻个普通官家子弟,过了这个冬天,孩子就该出生了。英娥,你告诉哀家,你是不是也曾怨过哀家,让你的父亲把你送进来?”
英娥摇摇头,“太后,英娥怎会怨太后,太后对英娥极好,是英娥自己不争气。太后切莫因为伤心,坏了自己的身子,大魏离不开太后啊。”
胡太后用手绢拭泪,看着英娥那双蓝目,“你这眼睛像极了你的父亲,尔朱将军为国平叛有功,哀家一直想着让他进京受锆赏,也让你们父女见上一面,可是如今皇后薨了,只能后延了。那六镇一直动乱不断,也亏了你的父亲,若是你想你的父亲和母亲,可以修书一封,哀家让人给你送去。”
英娥点头道,“多谢太后挂记,英娥也是想着给父亲去一封信,太后对英娥的恩情,若是父亲知道定会放心了。如今皇后丧仪虽有礼部与神部、祠部共同打理,只是英娥却想尽些绵力,也不枉了这些年皇后待英娥的情分。”
看着一脸诚恳的英娥,胡太后未料及她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英娥从不争宠,胡繁懿也正是因为这点确实照拂了她,在分配月例之时,因蒹葭宫与冷宫无异,难免一些少府管事攀高踩低,胡繁懿便会让胡明相看顾一二,从不短缺。
胡太后点点头,“哀家让白整协助你,他是宫里的老人了,你要学会用人。”
英娥明白胡太后的意思,这白整的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嘴脸,胡太后心知肚明,这白整确实有可恶之处,但是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在胡太后被囚之时,虽避之却从不协助害之。这也是为什么胡太后重新临朝后,没有因为他的依附刘腾而处置他,将他调到少府,给了个肥差,却不再让他接近自己。嘉福殿的总管太监换了忠心耿耿的小喜子,倚莲做了主事宫女,这也是胡太后的用人之道。
英娥依照太后的吩咐,果然在白整的协助下,将胡繁懿的丧仪办的井井有条。也正是因为胡繁懿的丧礼,英娥终于远远地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元子攸,只是隔着那人群,两人的四目都难以交集,英娥心中的思念,终于可以放肆地痛哭出声,她的哭声感染了其他妃子,众妃哭作一团。众人都以英娥与皇后感情至深,胡明相更是对她好感倍增,只有元子攸听出了她哭声中的思念和埋怨,因为她斜坐在地上对着自己的方位啼哭。
而潘外怜仗着自己腹中胎儿,有恃无恐的继续住在徽音殿,元诩时常去探望,胡太后也不想阻止了,毕竟那是元诩第一个孩子。公元528年2月12日,潘外怜为元诩生下了一个女儿,却谎称是皇子,元诩大喜,封为太子,改元武泰,大赦天下。这对于胡太后来说,是唯一心安之事,她因为孙儿而对潘外怜格外开恩,恢复了嫔位。可是潘外怜在生产后,从不让胡太后探视皇子,因为她在谋划着一个阴谋,她明白如果一旦胡太后知道这招偷龙转凤,自己定然死无全尸,她要先发制人,她想谋求更高的皇权,而元诩都成为了她的绊脚石。一个月后,潘外怜毒死元诩,却矫诏昭告尔朱荣,胡太后与郑俨徐纥合谋毒死元诩,命尔朱荣勤王入京,不久事情败露潘外怜被胡太后亲手弑杀。而尔朱荣接到密诏自是大喜过望,他终于可以实现了自己当日的誓言,再回京之日,便是马踏洛阳之时,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终归要做自己的女人。
洛阳城外,尔朱荣大军自晋阳率军而下,连拔数城,以摧枯拉朽之势很快兵临城下。嘉福殿内,胡太后怀中抱着刚刚登基的小皇帝元钊,她面色平静,轻绾一个迎春髻,薄施粉黛,拿着个小木马逗着元钊。
元钊捧着木马痴痴的笑着,稚嫩地叫着“马马,我要马马。”
胡太后一字一顿地教着,“皇帝,要说朕,跟着祖母说,朕要马马。”
元钊奶声奶气地跟着胡太后说道,“朕,朕要马马。”
跪在外面的英娥,因为尔朱荣的大军压境,跟胡太后请罪,愿自请规劝父亲。胡太后看看外面下的雨,唤来奶妈将元钊抱下去,领着倚莲走到英娥跟前,示意倚莲将伞为她遮雨,深叹口气道,“你爹爹今日的举动,不是你能劝住的,也不是你能转圜的。这么大的雨,跪在这仔细着了凉,快回去换身衣服。”
英娥推开头顶的伞,大力叩着头,“太后,父亲谋逆,以武力逼宫,让太后退位。英娥也难逃罪责,请太后治罪英娥。若是太后不忍降罪,英娥愿在父亲兵临城下之时,自刎于城楼之上,以死劝退父亲。”
胡太后没有答言,掏出丝帕,为她轻轻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傻孩子,你和哀家都知道,你父亲出弓之箭何来返还之理。他要的哀家知道,这江山,拿去便是,只是不能再让百姓受苦了。哀家已经让白整安排,准备送你们去瑶光寺暂避。你是诩儿的妃子,哀家不能名正言顺地放你出宫,瑶光寺的路上,跟着你的心走吧。哀家下的最后的一道懿旨,便是废了你的妃位,也算是哀家履行了承诺,这后宫的妃子们,今后靠你保全了。”
英娥听见胡太后此时还记挂着对自己的承诺,悲从中来,痛哭流涕,拉着太后的衣襟道,“太后,英娥不走,白整会保护好她们,就让英娥留下来陪着太后吧。”
胡太后慈爱地拉起她,“白整是个机灵的人,哀家从来没放心过他,留着他到现在,不过是念在他还有可用之处。这个人不会忠于任何人,却是个最忠于自己的人,你带着他,哀家才可用真正放心这些妃嫔们。英娥,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在子攸身上,那孩子是时局误了他,如今也好,这下你们可以随了自己的心。不似哀家,连死后的坟冢都不得见。好了,孩子,你走吧,哀家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英娥看着胡太后转身返入殿内的身影,步态轻盈,腰姿绰约处若傲世之牡丹,纵使风雨也难以令其折腰,雨打之处,灼灼其华,美的让人窒息。不露而威之时,若嫦娥立于琼轩,何须蹙眉泪醉,惟惹风月来妒。英娥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再见这位佳人,危楼独倚,她是何等的不让须眉,罗袂轻举,气如秀兰芳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