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子夜未央(四)

蓝梅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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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水乡人自古喜爱咏歌,从屈大夫的《九歌》到《越人歌》,再到《孟子》中的《孺子歌》,再到如今的《懊侬歌》《白纻曲》《宛转歌》,荆楚西声,江南吴歌,随着长江水自古长鸣。采茶的妇人、下水的渔夫、登山的路人个个张口就来。

    铁的卢行经处,一路山歌、渔歌绕耳。眼前经过的一只船上正有一个女子抚弦而歌,裴沂风侧耳倾听,道是: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明灯照空床,悠然未有期。

    那女子唱的曲子正是来香阁的《子夜歌》,只是调子放缓,情致略显悲凉。这和子夜如今的心情应该说是很不一致了,她心头事已了,人应该正如这赤红的朝阳一样,渐渐明亮。

    正思虑间,樊阮青若有所思地打断了裴沂风,指向岸边。

    只见南岸远处葱茏的蒲草中、朝晖下一个头戴斗笠的黄衣女子伫立眺望,而不远处,影影梭梭十几个身影组成的队伍正在向女子移动。

    不知是些什么人,裴沂风看不清楚,船越来越远了。

    蒲草丛里,这斗笠下的女子正是子夜,她以为自己出来没人知道,正在遥望恩人的船远去,回头却发现十几个官兵正在向自己走来。

    “姑娘隐藏的真深啊。”

    是顾谦。

    “顾参军何出此言?”

    “昨日几个江湖中人突然闯进容府,容县令双眼被刺瞎,容公子双腿致残,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了。”顾谦双目火炬一样盯着子夜,虽然隔着一层纱,子夜还是感到了寒气,而顾谦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吓地她斗笠直颤。

    “那几个江湖人中有一个,就是姑娘你。你说你隐藏的深不深?”

    子夜不由踉跄,顾谦是容钊的人,她要死了。

    “你,你和容氏父子是同党!你是来杀我的,容钊——我真应该杀了他,是他杀死了未央,我是为了替未央报仇。”

    “杀不杀你是以后的事,我且问你,你接近朱将军是什么阴谋?”顾谦用军人那种不怒自威的粗犷语调问道。

    “朱将军?”

    顾谦竟是在问朱将军,子夜煞白的面容松缓一分,笑了出来。

    “朱将军。看来顾参军果真把子夜当成江湖中人了。

    “参军真是高看子夜了,我只是被人强行掳掠进那红楼的一个妇人,三年来未敢独自踏出那个院子一步,若不是得将军青睐我这副嗓子,子夜哪一世又能得以接近朱将军呢?”

    “你这惯会表演的下作倡女,对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笑,看来不对你动刑你是不会交代了。”顾谦愤愤举剑,他认为这个女人还在隐瞒什么。

    子夜却没有被他此举吓到,而是凄然分辩:

    “我自知下作,可对朱将军是真心实意,虽有情意却并无妄想,更没有谋害之意啊。”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你的同党在哪儿?”

    顾谦再问一句,命左右士兵持剑缉拿子夜。

    这个红楼女子不禁颤抖起来,哭诉求饶,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不想死。

    然而百口莫辩,军威如囚,铁剑无情。

    子夜挣扎不过,便不再挣扎,她从看见顾谦的那一刻便觉祸福变矣,她根本就没有力量抵抗、扭转。

    “朱将军能得参军这样一位至交,子夜深感欣慰。端阳节前夕你们要抓的刺客就是我,未央的仇多少已报,子夜……子夜任参军处置。昨日闯进容府的人的确是江湖中人,但他们是为了那些稚子,他们和朱将军毫无瓜葛,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朱将军。”

    顾谦不再理会,示意将人带走。

    正在此时,忽然两个身影飞来。

    “顾参军瞧这姑娘和我们是一路人吗?”一个男子道。

    “是你们两个!看样子,那边同伙挺多的嘛。”顾谦朝两人飞来的船上瞥了一眼。

    “是挺多,却不包括子夜姑娘,顾参军也是从刀口上走过来的人,却连江湖中人和红楼中人都分辨不出吗?”

    楚放一句话把顾谦讥讽的脸部肌肉都跳动起来了。

    裴沂风接着道:“话说昨日我们在容府等参军等的好辛苦,不知刺史大人对容虎父子的违法勾当是怎么处置的?如果觉得容虎的官当的还算老实,那小女就再报个案,南山下还有一个容府的大酒坊正在运行,而且里面有几十个踩麯童子,那些踩麯童子间或会突然失踪几个,或者意外丧生几个,接着就是妖魔杀人的传言流传开。参军可知那些童子是不是被妖魔杀害?不是的话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顾谦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就是容府的迷蝶园。”

    裴沂风越说声音越冷,顾谦听的更是冷。

    “顾参军力辩黑白,还请参军严查此事,否则我们这些江湖人就要以江湖人的方式来处理此事了。”裴沂风和楚放提携着勇气硁硁道,他们实不知顾谦到底是站在哪头的,便威胁起他来。

    顾谦此刻只觉一阵头大,这几个横空杀出来的人伸张正义,着实给他撂下了一摊麻烦。

    “容县令是朝廷官员,他犯下的事自会由刺史大人严处,这娼女公报私仇、无视纲法、扰乱民心、私闯官宅、勾结武林人士,哪一项都是死罪!”顾谦正色道。

    没想到这顾参军真是个铁面獠牙!

    “那好,依顾参军所言,子夜姑娘如今已经是江湖中人,容虎后花园藏匿的人妖也是江湖中人,所以容氏父子也早已经是披着朝廷的外皮为非作歹的江湖恶徒,二人所犯的罪恶也是江湖中人的恩怨。

    “如此甚好,如今人妖已死、稚子得救,容氏父子尚活在人间,我们这群江湖人就算网开一面,留他们两条命,如果顾参军觉得这结局不圆满,那我们就在杀他一局如何啊?”

    “你——”

    顾参军气得青筋暴起,虽然他与容氏父子非党人,但是眼前这个江湖草莽——小小一个女子,气焰也太嚣张,遂喝令左右拔刀相向。

    楚裴二人无意与他多纠缠,楚放趁他不注意,急转其后,剑一指,点了顾谦命门,遂轻功施展,携了他远离左右兵卒。

    “顾参军,我们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

    裴沂风道:“容氏父子的罪状如今已经人尽皆知,刺史大人应该不会再袒护吧?你与子夜姑娘无冤无仇,这样上纲上纪地对付她一个弱女子又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你们家大人担心容府的一千府兵和寻阳县的几千兵卒罢了,怕人心难定、军心难抚。不过你已经说了,这是江湖中人的恩怨,是容虎自己勾结江湖恶人、自食其果,这难道不能给那些兵卒做一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吗?”

    “你……”顾参军失了刚才的英勇,他自知不是这几个人的对手,况且裴沂风一语中的,寻阳郡太守派他前来清理容府后事,最担心的就是容虎那一干手下。

    容虎盘踞寻阳几十年,明面上对郡守大人言听计从,暗地里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大权在握的事情。

    前年王肃起兵京口,容虎的副将一同参与反事,后来王肃被赐死,容虎的副将却安然无恙地返回了寻阳,只是被剔除出宣威将军府幕僚名列。

    听说是荆州那位官人在进京的奏报上提到了此人。区区一个副将怎会被人看在眼里,恐怕一切都是源自容虎与荆州那位官人的暗中往来罢了。

    如今经过几个江湖人的一番折腾,容氏父子所犯的勾当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寻阳郡太守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下级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不管,自会有人告发,恐怕会闹得越来越大,就算闹不大,那也是因为容虎势力尤存,告发之人落不得好下场的原因,两个结果都不是好结果。

    如果严处,那这容虎如今突遭变故,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率下的兵卒的风向必须牢牢掌控。

    眼下这个江湖女子指明了顾参军所担忧之要,他也只得无奈叹气。

    “至于子夜姑娘和朱将军,她有无居心,我想你们皆是洞如明火,顾参军的那十几个随从若是可靠,今后就请离了来香院,参军自当应付容府的事为大啊。”裴沂风暗示一番,顾谦自顾无言。

    顾谦与裴沂风本是人间的两道平行线,素不来往的两个人,这是一场情与法的斗争,也是江湖与朝廷的辩驳,顾谦认输了。

    子夜又得相救,跪地相谢。

    “子夜守在这只是想向恩人们道个别,没曾想又惹来了麻烦。”

    “现在麻烦已经跟着顾谦走了。”裴沂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