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两个问题

蓝梅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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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江流经新安郡龙乌山处南北分走,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北支云星河绕过云阴山,流向齐安郡,汇入东海。南支云河流向云安郡,环护齐云山脉。

    从云阴山到齐云山足足六百里。

    此刻云阴山之阳半山腰的一个农家院子里,一个身着耕袍却自带威仪的中年男人正在瓜蓬下来回踱步。时值三月春风微凉之际,男人额头却隐隐泄汗。

    这瓜蓬是一处落荒很久了的瓜蓬,瓜蓬的主人一家都在下面的纸坊做匠共,后来便在纸坊旁重置了房产。

    这乔装了的男人便是云州刺史李云客李大人。之前前来督查纸坊运营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这被遗弃了的瓜蓬,觉此地清幽,日后每次来纸坊,总会到这瓜蓬下休憩。

    山脚处正有一个大纸坊在叮叮咣咣地运作着。

    这个纸坊常常推陈出新,出产了一代又一代新纸。从最初的白麻纸到将白麻纸入潢染色,制成可以驱虫的黄麻纸。后来又采用青檀的树皮做原料,制成质地柔韧、洁白平滑、细腻匀整,色泽经久不变,且不易蛀蚀,便于长期保存的银笺,特贡皇室。

    两个年轻俊郎的男子轻声走来,还是被几个漂洗匠人看见了,匠人欢喜起身敬礼,“韩公子好!徐公子好!”

    他们这一喊,渐渐所有的匠人都停下了手中活计,拱手点头问好,纸坊顿时清静。

    二人一个名叫韩江,一个名叫徐登,都是云门弟子。

    韩江点头示意,让大家继续做工。

    年纪略小的徐登生性活泼,看见了碓臼工人喘气的模样,急忙跑过去,双手接过两个大一点的石碓,命大家散开几步,长长吸一口气,抬起石碓,身子略屈,“嘿”一声,两个石碓应声放下。又吸一口气,石碓拿起又放下,但见满臼烂木遂成泥面。

    纸坊里登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你若是来这里做匠人,恐怕得有一群人不好过。”韩江摇头笑道,面胜玉桃,声如春风。

    “为什么?”徐登问。

    “因为他们一天的活被你片刻之间做完了。”

    “嘿嘿,我就当师兄这是在夸我了。”

    韩江微微一笑,二人离开纸坊,向山上走去。

    走到瓜蓬下,那中年男子李云客才停止了踱步。

    韩江和李云客互相行李。

    “李某还以为等不到韩英才了。”

    “李大人亲自约见,韩生怎能推拒?”

    “实在不好意思,在这约您,有劳韩英才了。”

    这韩英才韩江正是云门青云堂大弟子,因为多年来代理宗主打理门中事务,与之交往的人多见识了此人才能,对待他就如对待云门宗主一般,眼前这位年过四十的李大人用“您”来称呼韩江就是一例,不过这李大人用“您”这个字还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由于心虚,毕竟齐云山离云阴山那么远。

    “不过李某实在没办法了,去了云安郡会招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想让韩英才到新安府上小坐,李某又请不动你们云门的菩萨。”

    “大人幽默,折煞韩生了。不知大人此次约小生前来所为何事?”

    “这不云英赛马上就要大比了嘛,李某就是想慰问几句。”李云客说着,引韩江坐到瓜蓬下的石凳上。

    “李大人可是为此次提前举办云英赛有所担心?”韩江恭敬道。

    “不担心不担心,云英赛举办这么多届了,从来没出过意外,附近商贩还常沾光生财,你们云门行事,李某怎有不放心之说。只是,李某近日听到些风声,说这次云英赛提前举办意味着云门日后动向,不知是真是假啊?”

    瓜蓬下除了他们两个,再无他人,所以李大人直接吐露胸臆,问及云门要事。

    云门复出,事关重大,他李云客一定要第一时间知道个准信。

    “韩生不敢隐瞒,此次云英赛提前举办,全是为恢复祖制,至于其他,都是外人猜想而已。大人不可听信。”

    李大人面上略露失望的表情,“当真?”

    “当真。”

    韩江为人温良恭厚,听他言语的人无一不能领会所谓快一分显躁、慢一分显滞,高一分显糙,低一分显弱的声音,正如他那端庄的脸庞,只让人觉得方一分显烈,圆一分显稚,胖一分显赘,瘦一分显薄。

    韩江如此回答,李大人也不能再希求些什么。

    “李大人素来知晓家师为人,这种有问必答的问题,大人来一笺书信便可,哪里用得着亲自跑一趟。想必大人此次不是为了云英赛的事约见韩生吧?”

    韩江温生问道。

    “韩英才果然聪慧、是人中龙凤啊。”

    “大人谬赞,韩生只是一贯遇事多考虑三分罢了。”

    “三思而行,好,李某也是三思而行,李某此次的确是为了他事而来请教。荆州那边有意迎娶小女玉婵,李某想请教一下温先生的意思。”李元客直抒胸臆。

    韩江知道他说的荆州那位,是荆州刺史寰冀。

    云州李氏和荆州寰氏都是大晋强阀,寰李联姻,实属常事。

    李云客曾经是东宫侍郎,现领铁鞋将军、云州刺史官职,生性好战,和他父亲李园客一样。州西之战大捷之后,李氏一直上奏朝廷,请乘胜追击,收复北疆和西疆所有失地。不过那时候的大晋经历过太多战乱,民不聊生,朝廷便采取了止戈生息之政。一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那些失地还是没有被收复。不仅如此,谢氏和天府路军仍受辅国宰相的排挤,其他的军阀根本没有实力完成收复大业。

    荆州寰氏是有实力,不过李元客实在看不透他的心思,不敢轻易与之为伍。

    “韩生知道,令郎从学于温先生,大人却没有让令郎直接问询温先生的意见,是为了全我云门退隐云州的规矩。韩生代家师前来赴约,也是为感谢李公和李大人多年来的照拂,此事乃李大人家事,恕不能越俎代庖。”

    “韩英才客气了,我李某哪里谈得上照拂,小儿能一直隐瞒身份师从温先生,几个郡的纸坊、瓷坊多年来又得贵门好生庇佑。我李云客再不配合着,那岂不是太不识趣了。”

    这李云客每次见面都提及他的儿子和几家生意坊,无非就是想告诉韩江,我们其实是一家人,明里暗里都是一家人。这云州李氏与荆州寰氏联姻可是大事,对于云门亦是大事,他云门一定要对此事有所回应。

    “明机堂弟子既然已经知道这寰冀开始招揽武林人士,那一定对他有更多的了解,李某只是请韩英才给个建议,小女玉婵嫁得嫁不得?你们就当玉婵是云州一个普通女子,嫁过去能不能过上安稳生活?”

    “李大人说笑了,鸿鹄自称燕雀,其他燕雀便可自称鸿鹄了吗?明机堂弟子所探查的消息都是关乎云门生计的消息,望大人切莫误会。关于令爱之事,大人历游宦海,认为荆州那位此出何意,想必自有论断。令爱的终身大事,全由李大人操持,天下父母心,旁人不可夺。李大人,俗话说礼尚往来、互通有无,恕韩生斗胆,也问询大人两个问题。问题换问题,我们便告别吧。”

    李云客欲再追问,微转身子朝破屋内望去一眼,便把心中的话压了下去,微抬右手,道,“韩英才请讲。”

    韩江问了两个问题,后躬身道一句“代家师向李公问安”,便离开了瓜蓬。

    走出瓜蓬数丈,忽然探出来一个小脑袋,女童毫无惧色地看着韩江笑了笑,然后两眼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剑。

    韩江身后的徐登大惊,急忙问向女童,“你从哪冒出来的?”

    由于徐登声疾,女童感到此人的不友好,急忙跑了。

    “师兄,我刚才并没有看见这女娃,现在怎么处置?”

    “应该只是附近普通山民。凡事多考虑三分,派人监视一下好了。”韩江低声道,交代过便速速下山,策马而去。

    待韩江徐登二人走远,李云客急忙走进瓜蓬后面的破屋,搀扶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父亲,您都听见了?”

    “听见了。”

    “这韩江好像知道了您在这儿。”

    “是啊,知道了我也不能出来,这小子谨从他师父的话,我出来也没用。没想到杜宗主意志如此坚决啊,云门势要隐没于江湖之中了,可惜可惜。”

    李云客知道父亲一直想招揽云门的人,完成收复大业,所以他也一直按耐着性子想方设法跟云门的人打交道,其实他一直不满,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将军是在跟几个江湖草莽套近乎。

    “他说这九尾狐是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你李云客是一条九尾狐,他们云门就是你李云客的尾巴,至于算几条,你自己说了算。一条尾巴便是一条命,问你李大人可愿意斩断其余八条尾巴做一只寻常的狐狸。”

    “孩儿还是没明白啊。”

    “愚拙!他韩江的意思就是,云州的今天,你李云客的今天,一半是因为云门的支撑。”

    “这——”

    “我们李氏过去是受了云门不少照拂,不过如今是相互依存,没了我们李氏,他云门也不会这般好过。问宗一去,云门哀矣,裴悬济不再,云门衰矣。无奈我李园客晨钟暮鼓,你又不似寰冀那般狠人,想成就一番大业,难矣。”

    “父亲身子还健硕,定能再活个三十年,儿子什么都听您的,玉婵的婚事,您就全权做主吧,何必向温南玉求解?”

    苍老的李园客轻轻挥手,“只是一个老头子的不甘罢了,温子初满腹经纬,当年若不是他辅佐问稻翁、培养裴悬济,献计天府兵,州西之站中,我大晋如何能以八万人马速速取胜州西国百万大军。如今他真的只甘心做一个教书先生吗?”

    “您孙儿不是说了,温南玉一心教书,没有其他的想法,甚至书也懒得教,每次都是抛给书生们一堆问题,让他们自己思考,他自个儿在石头上晒太阳。这天将良才岂是自己动动脑子多考虑三分想出来的?”

    李园客微露笑颜,“这是他的授业之道,比着让孩子们照本宣科、死记硬背不是强太多了。人啊生而有惑,当知求索,当有自己的见解,当有自己的答案。我看子房现在就比你强,勤学善思,又有自己的态度。呵呵,还敢斥责他祖父。”

    谈到此,李园客和李云客父子俩均想起那次李子房斥责祖父以子戏父的事情。

    那时候李子房刚八岁,李园客对儿子说“我不如你”,李云客不明所以,问父亲何出此言。

    李园客道,“你有一个好儿子。”李云客惭愧。在一旁的儿子却不乐意了,径直跑到李园客面前,道,“祖父,你怎么能拿儿子来戏谑父亲呢?”二人一听登时就惊了,这小小子房,竟然听懂了祖父的意思,而且这里有两个儿子、两个父亲,李园客以子戏父,两个儿子和两个父亲面子上都难堪,难堪的原因实是因为彼此间有浓浓的亲情。

    不过李子房天生聪慧,也不能全把此归功于温南玉。

    李园客欣慰地摇摇头,转而又向李云客道,“你啊,还是好好思考一下那韩江留给你的第二个问题吧。”

    “官家对云门的戒备是什么时候开始放下的?父亲,您觉得呢?”

    “这个问题是留给你的。”

    “这个,算来应当是幼帝登基之后,这几年进京朝会的时候,丞相再没有过问过他们云门的事。”

    李园客不加评价,继续告诉儿子,“我这样问你吧,你觉得官家对云门放下戒备了吗?”

    “嗯?”李云客不解。

    “我们这个司马皇叔,表面上沉溺酒色,暗地里想方设法削弱门阀的兵权。这个时候,他还是会忌讳门阀招揽江湖人的。”

    “父亲的意思是,朝廷没有放下对云门的戒备?”

    “只要那个人还活着,他不会忘掉过去的人和事的。”

    “那,云门会有不利?”李云客迟疑问道。

    “利与不利倒是他们的选择了。只不过,若是朝廷没有放下,那他云门就可以说,隐退是为了我们好,李大人你别忙着招揽,多考虑三分啊。”

    “这韩江,小小年纪,说话这样绕弯子。”李云客不满道。

    按照李园客的筹谋,若是得不到云门,那他的确需要三思而行,寰李联姻,收复失地,都需要三思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