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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啊。”晏迟也侧转身,他们此时站的地方,上头并无乌柯枝和红枫叶,今日尚未昏黯的天光,落在芳期那双妩丽的眼廓中心,晏迟从她清亮的瞳眸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他又有点惊觉两人之间如此迫近的距离,一只乌靴稍退,却莫名又有些不愿移退另一只乌靴,眼睑于是越发地低敛着了,好像不去正视那有如波心里的一点身影,就恢复了让他觉得自在的距离。
“那时候清河王不还是储君么,罗荣图还揣着让晏永笼络我的意图,特意把晏竣带去宫宴,但晏永却不想掺合储争的事,所以呢,晏竣装作不明罗荣图的暗示,对我爱搭不理。非但如此,他还处处同我较劲,我跟魏王说句话,他就必定向太子敬杯酒,我向晋王敬杯酒,他连忙找洛王搭讪,我看他这般滑稽,于是顺手就给他挖了个坑。
宫宴上,每张座席都有宫人在旁服侍,这原本就让我不适,因为那些宫人瞅着天气冷,也不知道多久没沐浴,脂粉臭混着体臭直往我鼻子里钻着实让人一言难尽,我便让宫人站远些,官家瞧着了,以为那宫人气运有何不妥呢,连忙召我过去悄声询问,我当然也悄声说明了实情,还打趣官家不用赏我这么多财帛了,内库告急,先得紧着宫里的开销。
我跟官家在那窃窃私语,情知晏竣一眼眼偷看,给了他个居心险恶的眼神,那蠢家伙,果然怀疑我是在中伤他觑觎宫人的美色,赶紧也让侍奉他的宫人离八丈远,我便笑着对官家道,可不是只有我难侍候,官家的脸当时就黑了。”
芳期:……
这家伙真坏!
“晏竣是什么人,哪能跟我相提并论,我便是说周皇后身上恶臭扑鼻,只要没在宫宴上大喊出来,限于悄悄话,官家无非就是瞪我一眼,可晏竣竟然也胆敢嫌弃宫人体臭,官家必会觉得颜面扫地之余,晏竣狂妄无知,一点不会做人,可不就把他申斥一番,晏竣稀里糊涂,笃定是我在中伤他,连声喊冤,说我血口喷人,官家越发恼怒,下令把晏竣驱逐出席。”
芳期越品越好笑,走出一段路了,还在呵呵的笑个不停,导致没留意脚下,该下阶梯的地方她仍当作平路走……
多得晏迟拉了她一把,才没栽倒。
她顺势扶着晏迟的手臂:“不行不行,让我再笑一阵。”
晏迟任由自己的手臂被当作了墙壁、树杆一类支撑,唇角也一点点堆积起笑意,心里却又一阵阵的在犯狐疑,再次对铁石心肠的“能力”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你先回清欢里吧,我得去一趟金屋苑。”等芳期终于过了那股笑劲,松开他的手臂,晏迟才说。
他去金屋苑,专找了个堂前人,让她挖空心思说了不少诙谐话,晏迟听半天都没有想要发笑的感觉,更没对那女伎产生丝毫好感,他终于放了心,很好,没被覃三娘感染得妇人之仁,大抵是覃三娘的话确然能触动他的笑穴吧,只限覃三娘一个人的话,这倒是不关要紧的。
——
又是一年岁除夜。
黄琼梅照旧被晏永邀来沂国公府共渡。
黄夫人得了芳期的警告,这时已经知道自己计划失败,故而眼看着跟晏迟过来的人是魏姬、薛姬两个,她并不觉得惊奇,然而她的计划一连被芳期挫败,窝火是必然的,她且以为晏迟不知她的居心呢,还把慈和面孔,演绎得津津有味。
“三郎妇虽不便饮酒作乐,但跟三郎一同回家里来,有大郎妇陪她过这岁除夜,妯娌两个说说话解解闷却是无碍的。”
家宴还没开始,黄夫人就这样说,她的笑脸先冲着晏迟,跟着又冲长媳刘氏,她不管刘氏是否情愿,甚至连她其实也不愿再见会让她倒尽胃口的三郎妇,但她必须让晏迟体会到她愿意修好的良苦用心,那些事不能通过别人的嘴巴告诉晏迟,她自己又不敢说,剩下来只有一条路了。得一点点的消解矛盾隔阂,耐心等待时机,只要晏迟对她的猜忌不再那样坚深,她才可以制造事端,让晏迟自己想起来他曾经亲眼目睹的。
刘氏在黄夫人含笑的注视下,起身:“我去请三弟妇吧。”
“刘夫人不用去了。”晏迟轻挑着一边眉头:“内子不会觉得冷清,有岳母陪着她过岁除呢,她现在可欢喜得很,反而硬是逼着她过来,跟话不投机的人有什么话说。”
晏永听这话自然不顺耳,有心理论吧,又得提防今日侄儿、侄女都在,把晏迟惹恼了捅出涂氏已然身故的事,事情就收不了场,所以只好换个由头理论:“先前你那边冬至宴,听说就是让苏门妇招待女宾,我已经听闻宾客们不少诽议……”
“有幸得我邀请共度冬客人,就没有鄙夫劣徒,如当日赴请的李夫人、姜夫人,明明都与岳母把酒言欢,听父亲这话,倒是说诸位夫人两面三刀了?”
晏永眼睛里的火光都险些忍不住喷溅出来,被黄氏一眼眼的暗示,才勉强忍住:“我的意思,是你尊岳丈曾经妾室为岳母,大不妥当。”
“我尊岳母为岳母,可不是看岳丈那一边,而是从内子这一头,有什么不妥当?沂国夫人曾经为妾室的时候,父亲不也对黄公一口一声岳丈,父亲有两个岳丈,不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当?”
这个孽障从哪里知道的这些隐情?!!
晏永与黄氏心头俱是大惊。
“哟,被我猜中了啊。”晏迟微笑:“父亲认谁当岳丈我不管,所以我认谁当岳母父亲是不是也应随我意呢。”
黄氏心中暗鬼作祟,连忙地转圜:“国公也是出于担心,怕三郎树大招风,行事但有不谨慎处就难免受人诽议,不过三郎自来就有分寸,只要觉得无碍,苏娘子是三郎妇的生母,三郎与三郎妇孝顺她我们当然是觉得情理之中。”
晏迟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芳期今晚一定过得比他要愉快,刚才才故意让黄氏惊吓一番,这样一来今晚的虚以委蛇至少才不会那么乏味,让他心里觉得平衡一些。
黄氏以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可记得清楚呢,阿兄的叮嘱,神思忽昏忽醒时黄氏目光闪烁的试探,晏竣趁他理智丧失时的挑衅刺激,这几件事他在痊愈后根本就不需回忆,一桩桩都脉络分明。
午宴、晚宴,之后仍然是逛夜市,晏迟今日是领着魏姬、薛姬二位招摇过市,他其实并没有逛玩的兴致,不过在街上逛着总比待在沂国公府强,途经沈厨时,晏迟忽然想起了旧岁,他仿佛跟某个丫头共渡了个奇异的岁除夜。
因为他那个出卖徒弟的好师父。
忽而又想起钟离矶老不正经的脸,笑嘻嘻的说“夫纲很正”的话,晏心眉头抖了一抖,不会是他真命中注定要跟覃三娘做对夫妻吧?他那师父的神色口吻,俨然不是仅限“纸上夫妻”的卜断。
晏迟下马,进了沈厨。
还是旧雅间,但无新意趣,薛姬、魏姬两个都自觉不敢跟他共桌而食,晏迟也觉得自己压根不想让她们两个坐近前,容忍她们的箸子,伸进面前的碗碟,要不是得让周全、向进相信他们送来的人还有点子价值,今天他压根就不想带两个累赘逛夜市。
这样还能找辛远声出来喝两杯。
沈厨的菜怎么越做越难吃了。
晏迟蹙着眉头扔下箸子,正准备结账走人,就有他的人推门进来,上前低语几句。
薛姬眼见晏迟向她看来,头皮一麻。
“周宽死了。”晏迟一笑:“去年今日他还在沈厨买醉呢,看来人生真是无常啊。”
稍晚一些,黄氏也听闻了周宽的死讯,她心中一阵激动,克制了克制情绪,才去告诉晏永,自然是惋惜感慨的口吻:“虽说荣国夫人的确太纵容周五郎一些,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发生在岁除夜,该是多们哀痛啊,所以明日尽管是新岁,不便正式致哀,咱们还是该亲自去劝抚劝抚,就算荣国夫人因为三郎妇的缘故难免迁怒咱们,由得她发泄几句,是不用放在心上的。”
晏永受到黄氏如此明显的提示,哪能不开窍:“倘若不是覃家毁婚,且闹得人尽皆知,周五郎说不定还能留下一脉骨血,荣国公及夫人定对覃氏怀恨,周圣人倘若愿意打压覃氏,斥令她不得再以卑犯尊,阿凤就能少受委屈。”
“妾身受些气辱不算什么,关键是官人这个时候雪中送炭,更易让荣国公感怀,官人若获实职,就能一展抱负。”
“那明日我就同阿凤一齐往荣国公府去,只是荣国夫人耳边,我是使不上力了,得托阿凤看着办了。”
黄氏垂着眼帘:“但凡三郎妇要肯不计前嫌,我是愿意跟她和睦相处的。”
“她这样的人,原本根本不配为我晏门子媳,好在晏迟这逆子,迟早有一日,我会将他除族。”
如果有那一天固然是好,但黄氏担心的是晏迟失势之前就会先冲她与黄家实施报复。
“官人,三郎的心里之所以对咱们一直有块垒,难保也有这么多年来,咱们没再跟邵州的梅氏族人走动的原因,我在想着,等过了正月,让竑儿去一趟邵州……”
“我与你亲自去吧。”晏永心中一动:“有的事竑儿拿不了主意,一来一往的白白浪费时间,我们去,更加省事。”
这个岁除夜还没真正过去,晏永已经打算开启新一年的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