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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里的三伏天,似乎的确要比富春县里的要炎热得多。
但王夫人的心情却反而没因这一年里最为酷热的末伏而变得火烧火燎了。此时她放下箸子,接过仆婢递上前的团扇缓缓地摇,一边还劝着覃芳姿再多吃几块点心房做的绿豆水晶凉糕,又让琥珀斟了一碗荔枝杨梅汤,递给女儿,一边又说:“便是再觉炎热,冰雪汤还是得少喝,尤其早上和入了夜,那是一口都不能够贪的,姿儿你的脾胃本就不算好,日常可得注意将养。”
覃芳姿就不耐烦听这些话,她蹙着眉头丢了箸子,摆摆手示意实在没了胃口再吃那些做得极其精致却甜腻腻的糕点,抱怨道:“翁翁也太惯着温氏了,她不过一个厨娘,领着这么高的工钱,凭什么不做加餐?点心房的人连辣椒都遍购不到,像今天做的那道辣炒腰子,只加川椒有什么吃头。”
“这么热的天,原就不应吃太多辛辣的饮食。”王夫人也蹙着眉头:“这件事也不能埋怨你翁翁,自从有卫以来就有温氏厨娘,我们家不请温氏,有的是权勋豪门重金礼聘,又别说温氏厨娘了,但凡厨技还算优佳的厨娘,也是不会答应连加餐都承揽的。”
但王夫人到底疼爱女儿,更兼她自己其实也爱口辛辣的吃食,便是以保养为重,暑夏里不常吃,可有时候胃口不佳还真需要辛辣的小菜佐味,便问蒋媪:“怎么当真没打听出哪里有辣椒可以采买?”
蒋妪忙道:“正想禀报夫人呢,采办处的下人几乎寻遍了临安城的铺子,那些商家竟然听都没听说过辣椒这种物什,老奴往疱厨打听,才打听得辣椒竟然是三娘从什么巴林冯番僧手里得的食材,连温大娘那里的辣椒干,都是三娘赠予。”
覃芳姿现而今听都听不得“三娘”二字,把团扇往餐桌上重重一拍,撞得一个白瓷碟都险些翻了个个儿:“别提那贱人了!”
王夫人使了个眼色,待蒋媪把屋子里的清了场,才轻声安抚女儿:“不就是舶来物吗?虽不常见,细细寻访着倒也不愁寻不到,没了她覃芳期我们连辣椒都吃不上了才是真笑话呢,为了这点事哪值得恼烦?”
“阿娘,覃芳期无非就是个娼妓生的孽庶,翁翁到底为何要这样护着她?”覃芳姿却越发暴躁了:“徐明皎听说那孽庶去了富春,硬得要跟去,姨母不准她就来纠缠太婆,无非就是拿准了太婆一贯宠纵她,会为她求情,她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但她去富春二表哥也会随同,这么多天,田庄里也没人盯着覃芳期,难道阿娘就不担心被那孽庶钻这空子,引诱二表哥做为那无耻淫/荡的事!”
“我担心什么?”王夫人冷笑道:“我可巴不得覃芳期用这手段呢,那样别说要胁你姨母承认她进徐家的门,恐怕你太婆连她的小命都不会再留了!阿姿,这件事你可别怪太婆偏心明皎,你太婆啊,是已经答应了促成你和明溪的婚事。”
“太婆真答应了?”
“我为了满足你这回的心愿,可算是废了不少心。”王夫人长叹一声:“起初你太婆是怎么也不肯点头的,偏说你和溪儿的性情不合适,也是你这一段时间听进了我的话,太婆看你经过葛家退婚这桩风波,脾气没那么大了,渐渐才有些动意……到底我还答应了,你兄长的婚事虽不用急于一时,但可以先替你兄长寻纳一房良妾。”
“阿娘本该早答应这事了,作何一直不松口?”
王夫人嗔了女儿一眼:“你兄长因为疾症,婚事上本就不会太顺利,要是先纳了良妾生下庶长子,日后就更没哪家高门嫡女愿意许嫁了,泽儿是相邸的嫡长孙,他将来的妻子出身却不如堂弟甚至覃治这个孽庶娶的女子,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但这回为了你,我也只能先让泽儿受这委屈了。”
一来罗夫人相看的事虽然办砸了,但责任不在她身上,而且老夫人也打消了和东宫党姻联的念头,再来覃芳菲嫁去葛家的事她虽不甘,到底还是答应以大局为重没有阻挠,再兼着连先给大郎纳妾的事也再退让,满足老夫人心急着要四世同堂的愿望,就她对老夫人的了解,老夫人必定也明白和徐家联姻的事,对她而言是志在必得。
“姿儿,光是这些,并不足以说服太婆,阿娘还打听清楚了,你二叔恐怕职位将要擢升,任命为国子司业,越是沿着你翁翁晋升之路一步步稳扎稳打仕进了。反观你爹,在工部侍郎的职位上半点动弹的迹象都没有,再这么下去,二房日后就得爬到我们长房头顶上了!李家人和高家人自来就不对付,嫌隙龃龉结了两代怨气,老夫人为了母族,也必得压制你二叔,所以这才是老夫人终于动心,打算让我们长房和徐家联姻的关键。
姿儿听好了,徐家不比得葛家,别说你姨母,就连老夫人也不会纵容你和明溪逞强争闹,你嫁去徐家,务必就得贤惠温顺,上事公婆内佐夫君,便是明溪日后纳了姬妾养了庶子庶女,表面上你也不能有妒悍的言行。”
王夫人端的是愁肠百结,这种时候难免越发嫌弃丈夫覃敬,要是他在仕进上也能像翁爹一般飞黄腾达,芳姿的腰杆子也能挺得更硬,无论嫁去什么样的高门大姓,都能免受这样那样的拘束和委屈。
“知道了,阿娘就放心吧。”覃芳姿翘着尖尖的眉头:“姬妾算什么,像周氏一般再如何受宠,还不是和下个仆婢没什么两样,且二表哥又不像父亲,二表哥可是如假包换的名门子弟,纳妾无非是为了开枝散叶,怎会对那些下贱坯子心生任何真情?我才是二表哥唯一的妻子,犯得着和那些卑贱的人争风吃醋?”
王夫人对自家女儿还确是了解的:“你想嫁给明溪,无非是为了争这一口气,我倒是还真放心了,女子最怕的就是太过执着于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先付出,又有多少容得丈夫不一心一意报答?反而是出于功利的联姻,很多事情都放得下,自己活得舒舒坦坦,旁人无不羡慕,这就算美满了。”
“阿娘,可太婆既然点头答应了,为何还让徐明皎往富春去呢?”覃芳姿在意的只是她的婚事,八字那一撇有没有写成了。
“老夫人虽宠纵明皎,却也不是什么事都依着她,这回老夫人是看出来了,想去富春田庄里避暑的心思,明溪分明还要比明皎更加迫切。”
“阿娘这话是说二表哥竟然心悦覃芳期!”覃芳姿两片柳眉顿时竖立,眼睛也顿时变作了两口烧旺的灶膛一般。
她是不爱慕二表哥,也不在意二表哥日后纳妾,但她可不能容忍二表哥娶她为妻后还一直对覃芳期念念不忘!
王夫人一看不妙,忙肃色道:“谁让你那时一心一意亲近葛家子,和亲表哥反而疏远了?覃芳期却是处心积虑地博得明溪兄妹两的好感,反而比你还要更加亲近明溪!姿儿你可不能再犯糊涂,为了这种事斥责明溪,你们两个不能和睦相处,别说你姨母不会赞成这门婚事,连老夫人也会反悔!”
覃芳姿气得浑身发抖,使力地咬着牙,才忍下来胸口那股子戾气:“好,好得很,他们两个越是情投意合,我越是不让他们两个称心如意,我要让二表哥亲眼看着,覃芳期受不尽的作践虐凌,二表哥总有一天会明白,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哪怕容貌再美,也和我是云泥之别。”
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老夫人这时纵着明溪和覃芳期来往,就是让明溪心存期望,但你姨母是绝对不会容许明溪娶一介庶女,明溪因为婚事和亲长争闹,你姨母才会着急给他定亲事,好让明溪死了求娶覃芳期的心!”
到那时,就是芳姿的机会了。
这天王夫人干脆留了芳姿在她的明宇轩午睡,本想着等歇一阵,再细细交待女儿怎么应对徐母究问珊瑚一事,怎知刚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喝口凉水,就听说彭母又来拜问安康了。
彭何氏其实已经在花厅里等了一阵儿,她明知道王夫人什么时辰午睡什么时候才有精神见客叙谈,却偏赶在午睡的时辰登门,为的就是表现几分诚意,那是当然不会央着仆妇打扰王夫人休息的,又理当不会等得心焦,横竖在明宇轩的小花厅里头,有冰盆消热,有凉水解渴,还有仆婢们作陪吃着蜜饯说闲话,比在家里可享受多了。
今年的末伏是尤其的热,彭家的花园从正午开始就得经好几个时辰的曝晒,寻不到个荫凉的亭台,屋子里得摆好几个冰盆才能把热气给消下来,而今的冰供虽不短缺,冰价也不像前朝一般贵得没谱了,可一个热天下来耗费仍然不菲,彭俭孝官阶不高,奉禄微薄,祖上也没有积下几个钱,而几代为官传下的宅田产业,都在开封城,现下当然不属彭家所有了,连当今天子可都回不去东京的皇城呢,别的人还能找辽主讨还私产?
彭何氏在家里多用盆冰,眼瞅着冰砣子一点点融成水,心里头都跟滴血似的刺痛得慌,还是来相邸好,看别人家的冰砣子化成水不会有心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