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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过了乌泉,再往西走半小时,就是南德了。
车过南德时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我的视线穿过南勐山黑黝黝的阴影,在远处吃力地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的疏落让我看出这里并非一座繁华的城市。城市的繁华与否,夜晚才是真正的标志,再冷清的城市到了白天也会被阳光激活,而夜幕一落才又奄奄一息。南德沉默的远景就显示了它夜间的萧索,它的美丽和丑陋,无一不躲进厚重的夜色里,夜色由此而变得特别神秘和深不见底,似乎藏得住一切复杂的原因和结局。
从心情上说,我特别想在这里下车,好好地看一看这座深不可测的小城,好好看一看缉毒大队的那个院子。那院子在我的想象中已经被一再地扩大,大得像一座幻觉中的城堡。我还想看看在那院子的斜对面,只隔了一个街口的路程,安心住过的那间依崖傍水的吊脚楼。我甚至还想去看看,毛家的旧址,在那个深夜的搏杀之后就家破人亡的院落。那院落不知后来是否充公拆建物是人非,或者,早在何时做了谁家的新宅。
但我没有下车,我的目的地还在前面,我必须继续前行。按列车时刻表记载的钟点,我将在天亮之前到达清绵。
毛杰这个案子在毛家战斗结束之后,基本上算是告破了。毛杰的母亲被依法逮捕,父亲被当场击毙。虽然毛杰的哥哥毛放下落不明,但这个以毛杰父母为主干的贩毒据点已不可能再发生作用。因此可以说,缉毒大队一直在苦心寻找的这条毒品线路在南德的老窝,基本上算是被一举摧毁了。
毛杰的哥哥毛放,人称毛猴,据群众反映是个地道的狠主儿,周围邻居一向都很怕的。毛猴是毛放小时候的外号,想必小时候是个营养不良的样子。可从公安机关搜查毛家看到的照片上,成年的毛放是一个身材粗大、面目凶残的壮男,跟他弟弟毛杰的外表几乎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没准儿他俩有一个是他爸妈捡来的。后来缉毒大队围绕毛放这条线索又做了大量侦查调查工作,始终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说明他也参与贩毒,所以一直没有正式作为在逃的犯罪嫌疑人部署追缉。
安心在这案子的侦破调查工作稍稍告一段落之后,以身体有病为由,请假和铁军一起回了清绵老家。她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事情,也并不是为了养病,她只是想调整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情。在走之前,她和潘队长做了一次私下的长谈,把她和毛杰从认识到交往到分手的详细过程,连同自己在毛杰被捕后曾有过的那些隐秘的彷徨和念头,统统向潘队长做了坦白。坦白也是一种倾诉,她需要倾诉。她一向把老潘当做自己的兄长,当做像父亲那样的兄长看待的,他是她唯一可以与之彻底敞开心扉的人。包括那些连铁军也必须瞒着的事情,她都可以告诉老潘。哪怕老潘骂她,骂她没有像他心目中那类优秀的女孩子那样,立场上敌我分明,生活上守身如玉。老潘骂的是对的,他说安心啊安心,你受过这么好的教育怎么还干这种荒唐透顶的事情。他骂了一通,安心哭了一通。他骂完了,安心也哭完了。然后他准了安心的假。尽管,安心没有明确地向他提出要求,但他们结束谈话时实际上已经达成了一个默契,那就是,安心和毛杰的事,老潘不告诉铁军。
安心回清绵去了。铁军是很赞成她这样停下工作,好好去休息一阵的。安心经常加班他是知道的,他原来还真没想到在公安基层单位工作会这么辛苦,连安心这种女同志也不能例外,连怀了孕也不能例外,这叫什么事儿啊!所以,当安心提出回家看看父母同时也休息一下的想法时,他一百个赞同,并且主动向报社请了事假,陪着安心一起回了清绵。
清绵是个小地方,却有中国西南最优美最经典的山峰和湖水,但这并不是清绵真正的诱人之处,清绵最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它的幽静,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曲折和偏僻。这是一个医治心灵创伤的最好的去处。
他们在清绵呆了将近十天,这是安心自离家远行之后回来时间最长的一次。每天,她和铁军一起划一条小船,从她家附近的高山平湖漂向对岸。对岸是一大片看不到人迹的草坪,草坪的尽头,连接着古老的原始森林。几乎每个白天,这里都是阳光明媚,脸上的风也很柔和。柔和的风也是有它特殊的力量的,它能吹去你心上积沉的灰垢和隐隐的烧灼。
享受了轻风和太阳,他们再划船回家。安心的妈妈每天都会做些可口的食物,比如像雕梅、水豆豉、菜花腌菜拌蜂仔之类的小吃,款待他们。水豆鼓是清绵特有的美食,很合铁军的胃口,但拌蜂仔这种鲜活的东西他这种在广屏城里长大的人就有点消受不了了。这是清绵的一种比较野的吃法,就是把山里的草蜂、葫芦蜂的蛹,用开水洗烫,除去外皮和杂质,加上辣椒油和花椒粉往水腌菜里一拌就吃。水腌菜铁军还吃得惯,但对菜里那些白嫩鲜活的蜂蛹,就不敢下筷子了。安心从小喜欢吃蜂仔,正好乐得一人独吞。吃妈妈做的东西,和妈妈聊天,是安心平时最渴望的事情。而在她身心疲惫的此时,母亲用这些她从小熟悉的食物和娓娓道来的交谈,以及堂屋里暖和的炉火,让安心觉得自己内心每一个蜷缩的角落都被轻轻地熨平了。
母亲和她聊了她小时候的很多故事,也聊了她的未来就要出生的孩子,聊了把孩子一点一点带大的那些辛劳与乐趣。这些都是最温情的话题,都是令人幸福不已的话题。尤其是在和铁军一起聊起这些的时候。
在她告别父母离开清绵时,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快乐。她的身心经过有效的调整,已经有能力摆脱和忘掉过去的那些阴影。回到南德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很专心地投入了工作。潘队长有意识地不再让她参与毛杰这个案子的扫尾工作。这案子队里正忙着准备向检察院呈报提请起诉的材料,她作为内勤,又在这案子的侦破过程中担当过重要角色,本来是应当参与的。但潘队长没让她参与,分配她去干些别的。她就去干别的,也不向潘队长提这事,两人心里有数。后来这案子依法定程序报到检察院去了,向法院起诉就是检察院的事儿了。于是慢慢地,毛杰这两个字在缉毒大队,几乎再也无人提起。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安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队里对她的照顾,也越来越具体。比如,不再让她加班,每天上下班尽量让顺路的车到她家弯一下接送。毛杰不在了,安心也敢回宿舍住了。她和铁军常常就住在她的宿舍里,省得来回跑,万一搞歪了胎位颠了孩子得不偿失。再说安心也不好意思总让队里用车接送显得特殊影响不好,要是住宿舍的话她上班也就是五分钟的路,一拐就到。只是铁军去报社往返要远一点,比较辛苦。好在他们当记者的也不是每天坐班。
看得出铁军很盼着这个孩子,那些天他们之间的话题最多的就是说这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起个什么名字?该为孩子提前准备些什么?孩子生下来是自己带还是交给姥姥或奶奶?……总之,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出世,那一段成了铁军和安心共同生活中最重要的心思。
所以,铁军对老潘他们照顾安心是相当感激的。在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互交式的,你今天送我一袋米,我明天就还你一束肉,礼尚往来。可铁军又能拿出什么来回敬潘队长和缉毒大队呢?有的!他是记者,记者有记者的本事。现在新闻单位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机构,这机构里的人个个都是无冕之王,属于手中有权的一类。记者手中有什么权呢,他们手中的权叫做话语权,也就是说,他有权说你好,也有权说你坏。说你好会使你得到利益,说你坏会损害你的利益甚至把你毁了,很要命的。铁军所能回报缉毒大队的,就是说缉毒大队好。把缉毒大队说成一个英勇善战的,不怕牺牲的,前仆后继的,为国为民的,可歌可泣的英雄集体。当然,这样说缉毒大队,这样说队长老潘,也不为过,至少安心就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的,比这还感人呢。那些感人的东西在缉毒大队,都是些看上去很平常的事,可要是你仔细地想一想,上到某个理论高度总结总结,那都是事迹,上报纸上电视都拿得出去。
铁军先是找了南德电视台的熟人,促成了一次采访。主要是采访毛杰这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后来在当地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中播出,老潘和老钱都上了电视。不过按照保护原则,他们的脸部都用技术手段在屏幕上给遮掉了,声音也做了处理。毛杰的家——那个战斗的现场——也被摄入镜头,毛杰和他母亲也在镜头前过了一下,很短,没多渲染。连毛杰父亲的尸体都给了个远镜头,只晃一下即过,避免让血腥污染了观众的耳目。电视重播时安心和铁军在家看了,铁军挺兴奋,说以后得好好谢谢电视台的朋友。安心默默地看,什么都没说。
在电视节目中播这件事也就是两分钟的长度,宣传效果以事件为主,铁军后来觉得不够过瘾,没有把他对缉毒大队所要表达的感谢体现出来。于是他又通过他在《南德日报》的哥们儿,找了一个擅长写报告文学的专栏记者,据说在当地算是个名记,让他专门来采访缉毒大队,专门以写人为主,写当代公安民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奉献精神。这个精神现在很少有人提了,觉得过时,可很多过时的东西多少年后旧话重提又成了新鲜。这件事得到了南德市的政法委、公安局领导的高度重视,指示缉毒大队要认真配合、协助日报做好宣传工作。宣传工作对公安禁毒事业的建设,也是非常重要的。
潘队长把这事交待给了副队长老钱。对接待记者的这类采访他与其说是不重视,不如说是不擅长。老钱其实也不擅长,完全是当个政治任务似的整天陪着记者介绍情况,给他讲案例,讲过去牺牲的一些同志的事迹。活着的人主要讲了老潘。不过老潘刚从沙矛地区调来没两年,老钱过去也不认识他,所以谈不出太多。记者觉得材料还不够,又让他再谈谈别人。让他别光说形容词,什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怕牺牲什么的,不用多说,怎么形容我们都知道。您就说事情,多举些例子,例子,我就要例子!
钱队长说了些例子,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安心。记者一听安心是个年轻女同志,又是个大学生,在这种边远地方和这帮男爷们儿一块出生入死,有了兴趣。按他们记者的行话叫:有新闻点、有新闻价值。于是便重点问安心的事。老钱就一通说,当然不外还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加班加点之类的事。记者还是让他举例子——有没有深入虎穴斗智斗勇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例子?老钱听明白了,他是想要故事性强的事儿,能吸引读者的事儿。于是他说了毛杰这个案子,说到乌泉接头,船上的那一场大戏,说得绘形绘色,听得那记者眉飞色舞。而且,最后让记者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安心和毛杰以前的关系。老钱这下可算是彻底满足了记者对戏剧性的渴求——什么?她和他原来是朋友?是什么朋友?噢,是那种朋友。哎,你刚才不是说她都结婚了吗?噢,是以前的朋友,噢,是吗!不过那也很有意思,也算大义灭亲了,也不容易。女同志一般都比较重感情,比较念旧,特别是对这么年轻的女同志,确实是考验。这是个很严肃的主题,是感情战胜正义,还是正义战胜感情的问题,是国家利益重要还是个人利益重要的问题。在五六十年代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不算什么了不起,但是在二十世纪就要结束,二十一世纪即将开始的时候,就确实成了问题了。现在的年轻一代,什么正义不正义的,什么国家不国家的,跟我没关系,现在的年轻人是把个人的感情和个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这些年,小道理总是比大道理更有道理,所以这个例子你讲得好,有典型性,有教育意义。
记者满载而归,老钱也完成了任务,大家各得其所。后来那记者在《南德日报》上用了一个整版,刊出他的采访报道。这个报道在发表前送呈公安部门审核时,根据公安部门的要求,隐去了文章涉及的敌我双方人员的全部真实姓名,皆以假名取代。这在禁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当然是必要的。稿子一经刊出,据说其真实感和震撼力使很多读者为之动容,尤其在南德的老干部和老百姓当中,受到特别的好评。现在凡是“二老”说好的东西,党政领导都会鼓励,所以这篇报道在南德风光一时,不少行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和学校的党团组织都奉命组织干部职工在校学生党团员和积极分子进行阅读学习。不过那时安心已经不在南德了,她在铁军的陪同下请假回到了广屏,准备生下他们的孩子。那篇报道究竟如何真实如何精彩如何感人,她和铁军都不得而知,也没再关心。那时的安心和铁军,还有安心那位马上就要退休当奶奶的婆婆,都把全部的关注,投入到安心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的身上了。铁军陪安心回广屏时就正式结束了在《南德日报》的下放锻炼,回到了广屏市委宣传部。利用下放回来的调整休息时间,和他妈妈一起在家照顾身子越来越不方便的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
铁军的母亲其实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可能因为单位里的人事矛盾不胜其烦,所以上班上得一直心情不佳。安心一回广屏,她便下了提前退休的决心。她符合提前退休的条件,而且妇联也在精简人员和机构,有人自愿提前退休组织上还求之不得呢。她下这个决心的最直接的诱因,就是安心隆起的肚子让她突然有了做奶奶的渴望。而做奶奶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感觉,常常是和解甲归田联系在一起的。
对一个家庭来说,迎接一个新生儿诞生的过程是最幸福和最祥和的,它的诱人之处是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和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都会因为这个小生命而浸染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孩子也是社会的未来,也是人类的希望,因此这幻想既是父母的本能,又显得比较高尚。他们为孩子准备了很多小衣服、玩具和用品,买了和借了很多关于幼儿喂养和智力开发的书籍杂志。铁军还买了不少俊男美女鲜花海洋之类的照片,挂在安心随处可见的地方,说这是现代胎教之一种——怀孕时常看美丽的东西生出孩子来也会开朗漂亮。
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是这家里最常讨论的问题,预先想出的名字几乎可以盛满好几箩筐。男名女名都起了不少,还有一些不男不女或可男可女的名字,也一一排列在候选名单当中。据说现在男孩儿起女名和女孩儿起男名或不论男女起一个中性的名字都很流行。其实给孩子准备名字也是在进行某种幻想和表达某种期望,总归是想用名字的含义道出大人对后代的企盼和定位。
安心一直希望生个女孩子,她给孩子选择的名字都是富于诗意的、浪漫的和飘逸轻盈的,如:虹云、彩梦、小舟、远亭、萧萧、素女,等等。
而铁军和他母亲则希望生个男孩,从他们给孩子选择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他们给了自己的后代太多安邦定国的使命和济世达人的任务。他们希望这孩子事业上有不凡的成就,虽然是以革命的名义,但骨子里却是耀祖光宗的思想。如:济民、成相、耀华、振华、治国、建伟之类。
安心想,到底用什么名字最后还是铁军说了算,而铁军最后肯定还是听他妈的。
在怀孕的这段日子里,安心是这个家庭里最受照顾的成员。晨昏起居,饮食出行,无一不被各种关怀措施和繁琐的提醒包围着。尽管,她知道,这是为了张家的后代,但被关怀的直接对象毕竟是她本人,因此她不能不备感婆婆的恩德和夫婿的深情厚意。
安心在婆家的言行举止一向是比较注意的,怀孕之后也并不敢母以子贵摆少奶奶的样子。关于这一点她妈妈一再地提醒过她。她从小受她妈妈的影响,做人做事比较低调,小是小非不去计较,与人聊天从不飞短流长,日常生活中绝不轻易求人,绝不随便受人恩惠。女人做到这一点挺不容易的,这是她最敬佩她妈妈的地方。她把这归结为她妈妈有文化。有文化的妈妈对安心的影响,比沉默寡言,只知道行医卖药的爸爸,要大得多了。
虽然身怀六甲,但在婆家每天的家务活儿,她还是抢着去做。有些小时候在自己家从来不做的活儿现在都得抢着做。婆婆的衣服丈夫的衣服她都洗。婆婆但凡抱怨儿子,她必是先站在婆婆的立场上声讨丈夫,等婆婆气消了再委婉地维护铁军几句。凡是看不惯婆婆的地方,只在自己心里消化,从不挂在脸上嘴上,更不在丈夫面前嚼舌。有句话她妈妈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是非都是越传越多的。她妈妈还跟她提醒过:千万别在背后说别人的坏处,说别人的坏处对你自己绝没任何好处!这些话她还真记住了。
除了多干活少是非之外,一般家庭里最容易发生纠纷的是什么呢?是钱。经济上的事儿处理不好最麻烦。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在安心看来,难的主要是经济利益的问题。她是一个工资不高的见习警官,大学刚毕业又没有积蓄,在婆家生活主要花婆婆的家底和丈夫的工资。婆婆一家也都是挣工资的,生活并不宽裕。婆婆在妇联,铁军在市委宣传部,基本上都是清水衙门。铁军去南德当记者这半年,也没捞到太多的外快,有偿新闻现在也不比以前来得公开了。所以,安心在婆婆家尽量节俭,自己不花钱,也不管钱。她爸爸妈妈到广屏来看过她一次,给亲家母带来好多清绵的土产山货。清绵是出中草药的地方,有“一屁股坐得着三棵药”之说,安心的爸爸又是办药材作坊的,所以给亲家带了些名贵的鹿茸片和一些中成药,都是云南的名优,什么人参再造丸、珍珠抱龙丸之类。不过这都不是安心爸爸那个作坊的出品,而是在国营药店另买的礼品盒,不然拿不出手的。他们走的时候,又给安心塞了五千块钱,他们一走安心全交给婆婆了。这也是她妈让她交的。她妈不是怕亲家挑理,主要是想让安心在人家做媳妇别太受气。五千块钱对安心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几乎用去了他们那时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钱。安心那时候才刚刚知道,她爸爸的那家名为中药加工厂的作坊早就赔了本,关门歇业已有半年多了,还缠上了一身说不清道不白的三角债罗圈债。二手商还不上他们的钱,他们也还不上药农的钱,和债权人债务人整天的打架,就差打官司了。她妈妈对安心说:你爸不懂做生意,这个下场也是意料之中的。这事我会帮你爸处理好,你就别操心着急了,也别跟铁军和你婆婆他们说。
安心当然不会说了,云南人最要面子,连她妈妈这样通达的人也不能例外。
其实,安心的爸爸妈妈不来送礼送钱,安心在婆家也不会被亏待,一来她早已深得婆婆的喜爱,二来她怀的又不是别人,是张家一脉单传的后代。年纪大的人,包括铁军妈妈这种当了多年共产党干部的人,骨血继承传宗接代的观念实际上还是很深的。嘴上都不说,骨子里其实有。
谢天谢地,在火把节快要到来的时候,安心如愿生下了她的孩子。孩子很健康,大人也平安,连生产过程都比一般人来得更加顺利。
是个男孩儿。他们原先起好的那一大堆名字全部作废,最后是由铁军的妈妈专门请那位曾经给安心铁军做过证婚人的市*****副主任给起了名字,名叫张继志。这名字乍听上去太通俗了一点,但对铁军的孩子来说,却另有一番意义。
因为铁军的父亲名叫张志,那位人大副主任说:张志同志革命一生,高风亮节,为人师表,他的子孙应该像他那样生活和工作,做他那样的硬汉子!铁军的母亲几乎热泪盈眶,她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特别是高层的领导同志,提及和评价她的亡夫了,因此感情有些激动,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好,就叫张继志,既是继承张志的骨血,又是继承他的遗志,这个名字老领导起得太有水平了。
孩子在医院观察了四天,一切好得不能再好。第四天下午,铁军弄了个车,接母子回家。安心坐月子坐得极其享福,甚至可以对婆婆主动吆来喝去。是婆婆要她吆来喝去的。她一要干什么婆婆就跑过来嚷着说你别动你别动,你要什么我去拿。一个月后安心照镜子,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这张小脸也能胖成像邻家大嫂那样透亮滚圆。
满月那天他们本来想出去找个酒楼办一桌席的,但从经济上盘算再三还是算了。安心说服了要面子的婆婆,把这桌席摆在了家里。在家里请的人范围可以小一点,精一点。一来安心觉得没必要那么铺张,家里本来就不那么富裕,不富裕就犯不上硬撑着面子摆阔气。二来她现在这张胖脸,也不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展览。她想,无论如何得抓紧减肥,以后婆婆再逼着她吃那些鸡汤鱼汤下奶的汤她坚决不能再吃了。
那天请的人都是张家的近亲和老友,最受礼遇的,当然还是以市人大邢副主任为首的那几位铁军父亲生前的老战友。人人都夸这孩子。这孩子才一个月可那白胖劲儿像三个月的,几个女宾喜欢得轮流抱,个个爱不释手。男人们则评价了这孩子的相貌,几乎异口同声说像铁军,甚至还有说像铁军父亲张志的。其实一个月大的孩子是看不出像谁不像谁的,大家不外乎是说个吉利话罢了。当然那孩子胖嘟嘟的憨厚样,确实有点像铁军。铁军喜欢听他们说孩子像他,笑得都合不拢嘴。只有一个女宾说孩子的轮廓像爸爸,可眉眼像妈妈,你看他眉眼多秀气呀,但没太多的人呼应她。安心想可不是吗,人家都说女孩一般像爸爸,男孩儿一般像妈妈,这是规律。安心长得就不像她妈,她像她爸爸。不过女孩儿的生活举止和脾气秉性一般都是随妈妈的,男孩儿则随爸爸,这也是规律。
在妻子坐月子的这个阶段,是每一个做丈夫的男人最能表现责任心的时候。铁军那时每天下了班就早早回家,从不在外耽搁流连。洗衣服洗尿布,熬奶做饭,都是他的事。夜里给孩子换尿布,哄孩子睡觉,也是他的事。白天安心和他妈妈带了一天孩子,他妈妈顶不住晚上再折腾,安心也需要保证睡眠。保证睡眠也就保证了奶水。所以晚上的活儿都是铁军的事儿。好在白天他在班上还可以打个盹什么的,宣传部那种机关,这方面管得不严。即便如此,孩子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安心的奶水还是跟不上了。人也大大地瘦了下来。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身体没毛病,只是神经有点紊乱。这个总是啼哭的孩子和孩子奶奶对孩子事无巨细的操心关怀,使安心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奶水先是不畅,继而枯竭,只好靠喂牛奶,再喂一些婴儿补品,以保证营养的充分与均衡。现在这类形形**发婴儿财的补品多不胜数,大人们看了那些自吹自擂的产品说明就往外掏银子然后就往孩子嘴里灌,安心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这孩子吃什么吃多少她已很少有权自主决定,大都要听从铁军妈妈的主见和指挥。
孩子快四个月的时候,潘队长代表队里来广屏看了一次安心,带着队里一些同志凑钱给安心买的补品(又是补品,包治百病的口服液之类)和给孩子买的几样简单的玩具,找到了安心婆婆的家。安心挺感动的,队里来人看她,还给带东西,这使她又想起了自己几乎快要忘掉的职业和集体。东西虽然不多,但缉毒大队那些民警的经济条件她最清楚,凑点钱出来很不容易。
安心见到潘队长高兴极了,说实在的,她挺想老潘的。她拉着老潘在客厅里坐下,沏茶倒水,又把孩子的照片拿出来给老潘看。那天正巧是铁军爸爸的生日,铁军妈妈抱孩子带着保姆到革命公墓给老伴送祭品去了,也让老伴看看他的后代。安心感冒了没跟去,要不然潘队长来就得撞锁了。
在潘队长面前,安心的话变得多起来——关于队里的工作,大伙儿都怎么样了,等等,她想知道的情况太多了。她的提问一个接着一个,快得甚至等不得潘队长的回答,队里和她关系好的人几乎都问到了。老潘回答了她的问题,也问了她一些问题,诸如身体怎么样啊,睡眠怎么样啊,和婆婆相处还行吧之类。半小时后,老潘看了看腕上的表,安心以为他要告辞了,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老潘的口气突然有了些转折,虽然不算明显,但安心还是感觉到了。
“我今天来,看看你和孩子都好,就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想来和你商量一下,就是毛杰那个案子,恐怕你这两天还得回一趟南德。”
安心这才意识到潘队长来广屏,并不单纯是为了看看她和给她送点东西,他来看她还有公事。她脸上那副孩子般快乐的表情马上收束起来,从潘队长一进屋就停不住的笑容也停住了,代之以一脸的疑问:
“毛杰?那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老潘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沉默地看看安心,心事重重地摇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