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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道人自收到信件,便纵马狂奔一日一夜,直至两匹骏马力竭而亡,堪堪赶到岳阳,抢了湖边一艘渔船,也不用渔夫,便以内力催动,飞奔君山,又花了一日,遍访诸峰,飞来钟、二妃墓、柳毅井一一寻遍,见人就问,却一无所获,来时的热切期盼早化为焦躁癫狂,这日登上岳阳楼,更劫持了来此游历的城中富户,乘其大船满洞庭的寻找,船上的水手船夫见这老道凶神恶煞,双目尽赤,如杀神一般,随意挥手,便能折断儿臂般粗的桅杆,皆吓得抖如筛糠,不敢言语。
疯道人五日五夜水米未进,双唇干裂,喉咙早已沙哑,仍不停驱赶船夫行船。
“道爷,小的们实在划不动桨了,这些小伙子几日未曾将歇,已筋疲力尽,求您高抬贵手,”一众船夫跪在甲板上磕头如捣蒜。
“大爷,这是五百两官银,请您笑纳,老夫虽在城中置办了些产业,自问从不苛待下人,请您放我们回去吧,”员外打扮的富人双手颤抖,颤巍巍奉上一托盘官银。
“罢了,贫道命该如此,让你等受委屈了,”欺凌弱小并非本意,疯道人转身便跪,向诸人连磕三个响头,一跃跳下洞庭湖。
众船夫吓得啊一声大叫,齐趴在栏杆上张望,哪里还寻到这老道身影,洞庭水深,应无生理了。
湖水冰冷,春寒料峭,寒意激的疯道人打了一个激灵,神识稍复,便紧闭七窍,细细回想一路之事,“既沿漕河一路南下,刻意留下行藏,继而相约洞庭,却又避而不见,我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倒底所谓何来?”疯道人心有不甘,转念又想起幼徒尚在漕帮,长叹一口气,破水而出,踏浪而行,返程向须弥山赶去。
青玄随着漕帮众人急急下山,遍寻崖下,须弥山南麓便是湘水,水深百尺,乌东临急调天南分舵弟兄,沿湘水一路往下游去寻,其余舵主更是带人从金翅峰垂下绳索,一寸寸找寻,连续数日,却一无所获。
其余帮派更是阖帮出动,将须弥山翻了个遍,时日越长,情绪越遭,几派人马数次欲与唐门动手,若非唐战抑制门人,刻意避让,早已交手多时。
如此过了七八日,仍无所获,乌东临站在金翅峰顶,又细细查看了峰顶每一寸地面,日日查看,不曾漏过一条缝隙、一株野草,除了巨石上的掌印,地上剑气所致的沟壑,毒气摧毁的花草,并无其他。
这日,唐门诸人也在,是来与漕帮告别的。唐门目前处境尴尬,被视为众矢之的,各派虎视眈眈,掌门暂时遍寻不着,两位少主不容有失,是以唐战决定先送两位少主入川,而后再带门人打探消息。
乌东临虽心有疑虑,却仍客气的拱手致意,与唐门道别。
“战伯,快来瞧,”唐惊羽在旁大声叫了起来。
乌东临、唐战闻言往唐惊羽处看去,漕帮诸人尚不明所以,唐战却明白了少主所言。
“乌护法,漕帮诸兄弟,请看,”唐战伸手一指地上的花草。
漕帮诸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少主,请试用碧纱笼,”唐战说道。
唐惊羽双手一拢,往崖边一挥,袖中蓬出一捧碧色,立时山石草木皆碧。
唐战一拱手,“诸位,少主功力尚浅,方才仅是试射,碧纱笼为我唐门密器,其状如球,之前洪帮主曾在天目山见过,乌护法亦在场,此密器乃在暗器上淬毒,碧纱笼说过之处尽碧,寻常人畜、花草绝无生理。”
乌东临点点头,碧纱笼他也曾见识过,洪帮主之前接住时亦小心翼翼,可见威力不凡,待到崖边一见,鲜碧如翡翠,花草虽枯萎,却仍带着诡异的碧色。
“诸位请再看,”唐战伸手一指,众人顺着唐战指引看去,只见场中的几株花草虽叶花带碧,几日一过,却又焕发出勃勃生机。
“诸位,唐门之毒,冠绝天下,何况唐傲掌门这等用毒巨擘,他若想毒杀诸派掌门,必会拼尽全力,碧纱笼为他所创,一旦施展,如臂使指,如何这花草几日便能复苏,老夫不妄言,碧纱笼所过之处,至少十年内寸草不生,”唐战侃侃而言。
唐惊鸿亦蹲在地上,拿出一把银色小刀,在那花草上一划,放在鼻尖一嗅,“战伯,大哥,这绝非碧纱笼之毒。”
漕帮诸人见唐战、唐惊羽相继确认过,均一脸的肯定,便了九分。
“乌护法,顾盟主所中之毒,绝非我唐门之物,地下花草遗留的,仅是软筋散之类的遏制内力的毒物,此行确是有人想嫁祸唐门,我等不便久留,为两位少主安全计,这便回返川中,他日如有机会,还请漕帮为我唐门作证,多谢,告辞,”唐战招呼门中好手,吩咐提高警惕,将惊羽兄妹围在当中,急急下山离去。
惊羽、惊鸿兄妹俩朝青玄挥挥手,就此作别。
乌东临与魏文昌等人商议后,越发感觉事件诡异,担心帮中出现变故,便招呼众人,急急下山,吩咐各分舵舵主即刻回返坐镇,仅安排部分帮众继续寻找帮主,左右护法、几位长老即刻返回扬州总舵,谨防再生变故。
漕帮诸人下山后将事由告知各派门人,便在湘水边登船,准备朔流而上,经水道回返。
“师父,”青玄刚登上船舷,便指着远处奔来的一匹马儿喊道。
待来人近前,漕帮诸人上前行礼,疯道人不见洪帮主,听乌东临陈述事情始末,要众人稍待,自己独身上山,不消片刻即回。
回返的船舱内,疯道人面无表情,喝着闷酒,漕帮众人亦如是。
青玄为师父续上一杯烈酒,轻声唤道:“师父?。”
疯道人长叹一口气,喝干杯中酒,抬头说道:“各位护法、长老,贫道上山查探了一番,山上确是经过一场恶斗,从打斗痕迹来看,出手的有三人,落月掌萧无尘,潇湘剑雨顾梦白,还有…柳苍梧那老儿,场中花草形似唐门之毒所致,然贫道仔细观察,形似而已,并非碧纱笼之毒。”
漕帮听疯道长如此说,便十足相信了之前唐战所言。
“诸位,听闻顾盟主已逝去,实不相瞒,贫道亦百思不得其解,贫道数年前曾与萧无尘交手数次,以他之功力,即便拼尽全力,亦不可能重创顾盟主,赶走柳老儿,何况此毒从何而来?唐傲门主在场,岂会无所察觉?”
乌东临、魏文昌看了看疯道人,欲言又止。
疯道长长叹一口气,摸了摸青玄的头,“两位护法,我知二位有何顾虑,不错,贫道俗名柳轻舟,曾是柳老儿长子。”
乌、魏二人早知疯道人身份,只轻叹一声,其余帮众大吃一惊,年轻一些的几位帮众大呼道:“原来仙长竟是江湖传言的天下第一剑,柳轻舟柳大公子?”
“唉,数十年来弹指过,轻舟已过万重山,往事无须再提,待到达扬州,贫道师徒即便离去,各位好自珍重。”
青玄眼见师父一脸萧索,毫无平日半分洒脱与生气,不由挨上前去,递上酒壶,轻唤道:“师父,无碍吧。”
“癫儿,跟师父回房,师父有话与你说,”说罢拎起酒壶,唱了一喏,便转入船舱去了。
青玄紧随其后,随手关紧舱门,疯道人自顾饮了口酒道:“癫儿,庙堂与江湖,皆波诡云谲,为师不能护你一世,自今日起,你跟着为师,记诵口诀,昔年令尊曾学得十句,用来强健身体,增强耐力,不知你会是不会?”
“阿爹自我幼时便让我跟随大哥阿姊习练刀法和口诀,只是徒儿愚钝,诸多不解,”青玄羞赧的回道。
令尊所学,仅仅是些许吐纳强身的皮毛,记住为师所言:
“至道不烦诀存真,泥丸百节皆有神。发神苍华字太元,脑神精根字泥丸,眼神明上字英玄,鼻神玉垄字灵坚,耳神空闲字幽田,舌神通命字正伦,齿神崿锋字罗千,一面之神宗泥丸。泥丸九真皆有房,方圆一寸处此中,同服紫衣飞罗裳,但思一部寿无穷。”
“癫儿,此为黄庭本经所载,世人皆知,人体无穷,有泥丸、绛宫、精守门三丹田,为师早年,曾在先祖遗物中机缘巧合得到一本道家典籍孤本,书中注解与寻常经文略微有异,左右无事,便与一位故人共同参阅,将藏剑内功心法与书中所载互为印证,去芜存菁,习练多年,偶有所得,你且记牢了。”
口诀甚是拗口,青玄勉力强记,只听疯道长先讲足少阴肾经,导气自俞府穴始,过神藏,经中柱,下阴谷,至涌泉;而后足少阳胆经,自渊腋,过五枢,经阳凌,下阳辅,入侠溪,两脉习完,逆脉导气,使正逆无所碍,终至‘肾神玄冥字育婴,胆神龙曜字威明’之境,而后使两脉真气龙虎交融,滋养神阙、关元,最终直入气海精守。
之后便是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厥阴肝经、足太阴脾经,足三阴三阳经习完,便是手三阴经、手三阳经,十二经悉数纯熟,使真气融合,分注泥丸、绛宫、精守三丹田,更可依据所需,周流不辍,形成大周天,三丹田与诸脉相应和,各脉又有阴阳脉各二,各为小周天,此后辅以吐纳及外功心法,即便走路歇息,只要生气不绝,便可使真气周流十二阳脉、十二阴脉,练至化境,化气为罡,断金切玉,无往不利。
青玄一时无法尽数记下,也不贪多,日记一经,默诵不止,此后十数日,连舱门都未出,除一日两餐,便是默诵经文,疯道人见幼徒如此,大是欣慰,也不干涉叨扰,每日讲完,便自去甲板喝酒吹风。
这日到了扬州,早有总舵帮众迎候,疯道人与诸人道别,准备携徒返回翠微山,这时,两骑风一般奔至近前,来骑跌落马下,大呼道:“乌护法,找到徐舵主了。”
“可是润州分舵的徐舵主,”疯道人停下脚步问道。
“正是,徐舵主月前跟踪一艘船一路南下,正月里却失了联系,阖帮遍寻不着,”乌东临答道。
“乌护法,徐舵主已遇难,船沉在洞庭湖,这几日地方渔夫发现几具尸体,其中一位正是徐舵主,地方官府现场查看后发现船被凿沉,整船兄弟皆被利器一剑毙命,无一幸免,伤口均在眉心。”
“乌护法,天南、浙南等分舵传回消息,海沙帮、金刀门等大小数十门派返程途中遭袭,死伤甚重,几派掌门帮主均遇难,奇怪的是,刺客不惜代价,均直袭掌门,使的均是藏剑山庄的剑法,”另一人急急禀报道。
疯道人闻言,皱眉思忖良久,“徐舵主不过是跟踪寻人,必不会主动挑衅动手,以漕帮阖船人的身手,能凿船杀人不留动静,来人必是武功高绝,剑刺眉心,正是藏剑山庄的击剑诀,这江湖,不太平啊”。
“告辞了,”疯道人自洞庭回返后,已心灰意冷,想到徐舵主遭遇,须弥山发生的一切,已想明白设局人的用意,这是调虎离山,故意以计支开自己,嫁祸藏剑山庄,对方竟熟知自己的底细,用绿绮之事引开自己,除柳老儿,便只有观星台的萧老鬼了,是谁已不重要,拉着青玄,上马便走。
师徒二人并不匆忙赶路,走走停停,遇店就停,疯道人终日醉酒,青玄默默伺候左右,每晚虽习练无门,却仍诵经不辍。
三天的路程走了十来天,才堪堪赶到翠微山麓,师徒二人牵着马,沿小路上山,遥见破落道观门口停拴着一匹马。
青玄快走几步,赶到道观前,只见那破败的匾额上书“听松阁”三个大字,油漆早已剥落,说不出的萧索破败,那马儿也未系缰,自顾寻些枯草悠哉的吃着。
道观无门,破败的案几旁蜷缩着一人,面朝破壁,背对观门,裹着脏兮兮的灰布棉衣,瑟瑟发抖。
“谁,谁在那儿?”青玄清喝一声,对方并未回应,青玄回头看了看疯道人,见师父点头,便用随身刀鞘捅了捅那人,见那人仍无反应,壮起胆子,上前将之翻转过来,竟是个女子,待将散乱长发拨开,大惊失色,“阿姊,阿姊,”来人竟是青玄长姐李青鸾。
疯道人快走几步上前,搭脉一听,“癫儿,莫急,你长姊是劳累过度,感染风寒所致,你去后院搬些柴禾,将她挪到卧房,为师去找些吃食。”
青玄费力的将长姊背到卧房,将木板上的灰尘掸干净,从破柜子中找出几张棉絮垫上,而后搬柴生火,打了几桶井水,烧开后喂到青鸾嘴边。
约莫一个时辰,疯道人赶回,提了两只野鸡,用长袍裹了一捧野菜草药,“你去杀鸡熬汤,为师去置些汤药。”
将鸡汤及草药喂下,青玄加了几根柴禾,才跟师父分吃了一只鸡,疯道人紧了紧衣领,在地上铺了些干草,和衣而卧,这听松阁只余一间主殿,一间客房,其余年久失修,早已倒塌多时,熬到半夜,青玄添了添柴,伏在床边,打起瞌睡。
“杀、杀,大哥,阿爹,杀、杀,”梦中的青鸾不停呓语,青玄一个激灵,只听阿姊不停呼喊的杀、杀,难道家里有变?青玄睡意全无,轻轻摇了摇阿姊,“阿姊,你醒醒,”入手一片湿腻,青鸾浑身冷汗。
青玄赶忙用衣袖搽了搽,将剩余药热了热,喂了下去,片刻,青鸾艰难的睁开眼,见趟在一张破床上,抬了抬头,却怎么也起不了身。
“阿姊,阿姊,我是阿玄啊。”
“小弟,小弟,是你吗?”青鸾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眼前这小道士不是青玄又是谁?
“小弟,”青鸾一声小弟喊出口,早已泣不成声。
“发生什么事?阿姊,你先别哭,发生什么事了?”青玄焦急万分,一股不祥之感油然生出。
“阿爹?、大哥,咱敕勒的族人,十万铁衣军,尽数战死啦,”青鸾说完边嘤嘤哭起来。
“什么?”青玄如遭晴天霹雳,药碗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一下跌坐在地,半晌后,方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疯道人起身,为火堆添了把柴,为青鸾输入一丝真气,助其化开药物,发汗驱寒,而后扶青鸾靠在床头,缓缓说道:“好孩子,别急,慢慢说。”
“仙长,二月初二,北凉守将潘霜来北孤下聘,不料次日清晨,柔然、突厥、鞑靼三族三十万大军寇边,阿爹和潘霜共同御敌,首战便击杀胡骑十万,二月初六,北凉十万援军赶到,阿爹和大哥将北孤铁衣军及族人尽数遣往前线,甘做先锋,让北凉压阵,”青鸾嘤嘤的哭道。
“后来呢?后来呢?”青玄双眼垂泪,赶快追问。
“阿爹与大哥以寡敌众,分兵四路,集中优势兵力,先斩柔然,再战鞑靼,后袭突厥,以数万将士之血肉为代价,截断胡骑归路,铁衣军装备精良,双方皆损失惨重,本来北凉大军只需以逸待劳,与铁衣军南北夹击,定可全歼胡骑,怎奈…..怎奈…潘霜那匹夫竟临阵倒戈,不仅不出兵相助,竟阵前射杀铁衣军,阿爹与大哥腹背受敌,筋疲力尽,最后……最后…..血战力竭殉国。”
“该死的贼子,我定要生吞了他,”青玄哇的一声抽出父亲赠予的长刀,一刀劈在地上,哭的呼天抢地。
“小弟,孝贤、孝正两位堂兄亦已战死疆场,我在城头亲眼目睹高车羽、袁纥力等几位叔伯全部血战而亡,大哥左臂被斩断,身中数十刀,血肉模糊,一条马槊从前胸直贯入坐马,至死都是跨马驻刀,怒视胡酋,阿爹…阿爹…被数百人围杀,乱刀…乱刀…我亲眼见到阿爹的头颅被一名面有刀疤、带着大耳环的突厥贵族砍下,”青鸾说到此处,反而冷静下来,止住眼泪,冷冷的看着青玄。
“小弟,阿姊随铁云翻越城西的高山,越过梳玉河,兜转百里回了族中故地,族中尚有数百青年,六百妇孺,我已嘱咐他们逃命,实在走不了的便封山藏匿,入口所在,你当知晓,我经千里来寻你,就是要告诉你,别忘了你是斛律家仅存的男儿,别忘了父兄之仇,灭族之恨。”
“阿姊,此仇不共戴天,小弟须臾不敢忘,”青玄一抹眼泪,一脸坚毅,仿佛长大了十岁。
青鸾挣扎着起身,朝疯道人便拜:“小弟阿玄便劳仙长照拂,斛律一族今生无以为报,来世阿鸾做牛做马,侍奉仙长左右。”
疯道人虚扶一下,“北孤之事,着实惋惜,不意竟是如斯结局,你姐弟二人节哀,贫道与令尊相交十数年,早已惺惺相惜,令弟之事,万勿担心。”
青鸾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与青玄交代数句,东方已见白,而后对青玄说道:“阿姊已见到你,心愿已了,还要赶路,小弟珍重。”
“阿姊,你的身体,这便要走?”青玄拉着长姊的衣袖。
“北境兵变,太子尚未得知,我要赶去东越,将事情始末告知,请太子起兵,为父兄报仇。小弟,他日有事,可去金陵寻铁云,铁格大叔多年来一直派遣族人在南方行商,数十族人便留在金陵等地,扬州亦有处所,想必父亲皆已告知,铁云此次和我一同南下,已赶去接掌金陵产业,便在乌衣巷北的米粮铺。”
疯道人见青鸾虽是女子之身,却果敢坚毅,暗叹斛律家一门忠烈,果然将门虎女,转身去看青玄,没曾想到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娃子,却已敛衣席地而坐,默诵经文,不由大为吃惊,内心稍稍感动,“有子、有女如此,斛律兄,夫复何求!”
自阿姊走后,青玄沉默了许多,家族如斯变故,疯道人竟从徒弟脸上看不出半分悲伤怨艾之情,要么便是没心没肺,要么便是艰忍弘毅,看着孩童如此做法,显然是后者。
如此过了数天,便教导青玄开始读些经史子集、医书杂著,疯道人教诲徒儿,世间万物皆是学问,武学仅是沧海一粟,万法圆融,武学方能周流无碍,青玄正愁无法辨穴识位,便如饥似渴的从医书杂著开始,孜孜不倦的昼夜攻读,学习不辍。
青鸾离开翠微山后,一路南下,身边能典当的首饰衣衫早已典当一空,快到泾州时,便将坐下瘦马卖与路边车马行,换取了些碎银铜钱,馒头烧饼,步行赶路。
这日赶到泾州,蹒跚赶到王宫内城,被宫门侍卫拦下,“将军,小女有紧急军情需面见太子殿下。”
“哪来的脏婆娘,快走开,圣上尚未成亲,哪来的太子殿下。”
“小女子李青鸾,家父是镇北侯李振元,我有紧急军情面呈太子殿下李守一,烦请通报一声。”
“圣上名讳岂是你能叫的,你可有奏折印信?或是军报令牌之类的?”侍卫大声说道。
“没有,此事只能当面奏报,”青鸾焦急万分,不远千里而来,若是连面都见不到,如何使得啊。
城外一队人马如风般飚至近前,来将下马,将缰绳往宫门外侍卫手上一丢,便要进城去。
“小的见过苏将军,”宫门外侍卫单膝跪地行军礼。
“免礼,门外何事?”苏长风乃东宫旧人,目前掌握御林军,原东宫亲卫及暗卫八部已尽数编入御林军,苏长风出任统领,是李守一最为得力的干将。
“禀将军,此女子自称镇北侯之女,欲面见圣上,怎奈并无信物自证身份,标下不敢放其进宫。”
“哦?”苏长风好奇的走到青鸾身前,“姑娘,你有何事?可由苏某代为传达。”
“不,苏将军,家父斛律振元因功被大魏皇帝封国姓,多年来镇守北孤,如今北境有变,小女不远千里传讯,太子殿下曾在北孤与我有一面之缘,识得小女,军情紧急,烦请将军带我入宫。”
苏长风沉吟片刻,见眼前女子虽披头散步,衣衫破烂,却不卑不亢,清楚镇北侯与先帝过往,又知北孤之事,想来不假,便一挥手:“苏某携此女见驾,有事苏某一肩担当。”
宫城西暖阁内,守一端坐高位,听完李青鸾所述,大惊失色,上前扶起青鸾:“郡主受苦了,来呀,快为郡主准备香汤、膳食,郡主,你且稍歇片刻,朕与众臣商议后再与你叙话。”
片刻后,苏长风、王凌晖及一众东宫昔日幕僚二十余人齐聚正殿,李守一挥手止住欲行大礼的众臣,“列位臣公,镇北侯郡主千里传讯,逆臣李存义已联合塞北胡族屠戮北孤,镇北侯全族及十万铁衣军已悉数力战殉国。”
“什么?”殿上诸臣乍闻此事,惊诧不已,议论纷纷。
“北孤城失,非因胡骑彪悍善战,郡主亲眼所见,乃北凉潘霜叛国,占据北孤,致使铁衣军腹背受敌,侯爷忠贞为国,原想毕其功于一役,荡平北酋,怎奈潘霜龟缩城内,射杀友军,如今想来侯爷所为皆是为朕,力求尽力消耗胡骑生力军,重创胡族,为朕今后北伐扫清塞北障碍,十万铁衣精锐,唉….”守一想起与振元共同靖清宇内之约,黯然神伤。
“圣上,北孤既失,则北境已悉数落入逆贼之手,李存义再无后顾之忧,据斥候回报,北境近日大军调动频繁,臣恐此逆不日便会挥军南下,我等需早作准备,”苏长风出列直言。
“逆贼之手段,确实让人齿寒,据郡主所言,柔然被侯爷重创,铁衣军殉国后,北凉十万大军以逸待劳,竟撕毁与北酋协定,扑杀强弩之末的突厥、鞑靼,鞑靼可汗阿思摩战死阵前,突厥人马十去其九,据闻大军追杀八百余里,此战后,至少十年,三族皆无力南下了,朕这兄弟真是好手段,好气魄啊!他竟踩着十万手足的血肉,牺牲北孤全城军民的性命,重创北酋,好手段啊!”
殿上鸦雀无声,众臣听守一说起这位兄弟,言语中竟多有赞叹,无一人敢吭声应和。
“苏将军,上柱国可有消息了?”守一微皱眉头,回过神来,聂惊涛自正月初五出发,至今音信杳无,让他担忧万分,少了这根定海神针,许多军国大事,自己都无法抉择。
“圣上,臣已命三百御林军南下去寻上柱国,此三百人皆为暗卫旧部,擅长追踪搜索,却至今未能寻得上柱国身影,不过传回了一则消息,武林十大门派的掌门竟无端消失在须弥山金翅峰顶,盟主顾梦白中毒而亡,诸派返程途中,不少帮派遭遇袭击,掌门被刺,重重迹象皆指向藏剑山庄。”
“藏剑山庄?对了,不平可有消息了?”柳不平正是出自藏剑,当日护卫自己前去内藏库,死生不知。
“京中蛰伏暗卫多方打探,未有消息,柳侍卫武功高强,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苏长风拱手道。
“罢了,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北军既动,必是朝南而来,上柱国和柳侍卫之事交由暗卫旧部去继续找寻,我等还须尽快拟定御敌之策。”
“圣上,为防北军南下,我军需早作准备,目前,南境苏、杭、常、润、扬守备皆已上表,忠于圣上,臣请领苏、杭、常三州兵马进驻润州,与扬州隔江相望,互为依托,另调南境水军速往长江,在扬、润之间江面及漕河游弋,控制北军南下水道,水陆并进,圣上坐镇常州,居中调停,则贼逆无所畏,”虎贲营将军王凌晖出列道。
众臣商议许久,均同意王凌晖所言,李守一思忖良久,见朝臣无异议,便颁下旨意,依计而行。
散朝后,守一在宫人引路下,前往后宫看望青鸾,青鸾梳洗已毕,换上宫人特意置办的郡主宫装,守一在门前瞧着香鬓如云,粉面如雪,身姿娉婷的青鸾,不由一愣。
青鸾不同江南女子,那般的袅袅婷婷,弱不经风,她常年在塞北骑马打猎,浑迹行伍,随父习武,练的身材挺拔,英气逼人,见李守一站在门外,忙单膝跪地,以军礼相见:“小女见过圣上。”
“郡主快快请起,昔日先帝在一线峡与侯爷结为生死兄弟,钦赐国姓,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以后便以兄妹相称吧,今后我便唤你鸾妹,你叫我皇兄即可,”李守一将青鸾扶起,只觉触手之处一片滑腻,却又圆润结实,不由脸颊一红,抬眼偷瞧青鸾,见青鸾并未察觉,不由舒了口气,他哪里想到青鸾自幼与族人厮混,关外女子豪爽,于男女之事并不在意,何况守一已与自己兄妹相称。
守一将即将出兵的消息告知青鸾,青鸾以为这位新皇因为自己一席话,顾念父兄忠义出兵北上,感动的涕泪交加,伏在守一肩头大哭,并要求随军前往前线。
王凌晖领三州兵马及虎贲营精锐共十数万大军先行开拔,绵延数十里;南境水师战船除运载水军,更兼从水路保证粮草、兵械供给,一时南境全军水陆并进,急速行军;李守一与苏长风自领五万御林军出泾州前往常州,青鸾不愿坐车,换上一身戎装,背负双刀,骑马跟在守一左右,英姿飒爽。
銮驾便设在大观楼,面临漕河,楼前马道,水陆交通极为便捷,便于收集情报,及时传送讯息,扬州洪剑平及楚天南派信使递上请安折,将扬州情况上书禀明,据军报,北军兵分三路,分别驻扎淮南、济南、徐州,据探,三路大军皆各约有五万。
王凌晖领大军先一步抵达润州,润州城一下多了十数万大军及车马,顿时局促拥挤起来,为确保大军调度,经请旨,王凌晖将润州守军四万与各州军马重新打乱整编,从润州城北往江北,设连营十座,每营约莫两万人,步卒骑兵分由帐下各参将统领,严阵以待;水军沿长江至漕河,阵列千帆,游弋不止,甚为壮观。
守一抵达常州月余,每日处理前线军报,却不见北境大军有所动作,暗卫、斥候派出无数,传回的军报却皆是粮秣调动,整修城防,整军操练,李李存义的十五万大军仿佛南下演练一般,再不南行一步,更兼此次南下之军,皆为存义旧部,各营熟稔异常,南军无法混迹其中,刺探内部机密军情。己方二三十万水陆大军虽人数众多,但每日耗费钱粮无数,从起初战弦紧绷,已渐滋焦躁之意。
李守一伏在案头,阅罢最新军报,一筹莫展,聂惊涛音信全无,身边除苏长风外,幕僚处理日常事务尚可,若说道战阵军事,却无多少有用之言,不免焦虑。
三月初八,天气逐渐转暖,万物复苏,青鸾站在漕河边仰苏阁前,茫然的看着漕河上来往飞驰的快艇战船,?不时有斥候将最新军报送抵大观楼,暖风徐来,扭头一看,楼前杏黄龙旗迎风猎猎飞舞,春信已至,微暖的东南风吹开了漕河两岸的迎春花和春梅,沿岸碧绦鲜翠,宛若天上人间。
“鸾妹,”守一的声音唤醒了沉醉美景的美人。
“皇兄有礼,”青鸾如今也渐渐适应了宫中的礼节,袅袅一福。
“朕刚处理完前线军报,北军仍无动静,今日春和景明,朕想邀你同去天宁寺一游,如何?”
“也好,皇兄每日殚精竭虑,甚为辛苦,小妹陪你走走,散散心吧,”两人带了数十随从侍卫,步行往天宁寺而去。
早有御林军先行一步,沿线戒备,两人沿岸边一路缓行,走进中吴名刹天宁寺,两人拾阶而上,登上天宁宝塔,凭栏远眺,入眼千帆,城郭酒旗,市井繁华,由衷感叹江南之富庶,商旅之兴旺,端是一片大好江山啊。
“阿弥陀佛,寒寺竟得贵客访,幸何如之,”一灰布僧袍的老僧上前行礼。
“见过大师,未敢请教大师法号,”守一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贫僧了情,”老僧面色如水,平静祥和。
“了情大和尚有礼,”青鸾也忙回一礼。
“两位贵人,请入顶阁奉茶,”灰衣老僧伸手做邀,守一两人也不客套,随了情上了天宁塔顶阁精舍,了情亲自煮水沏茶。
“此为本土所产雀舌,是早春头茶,贫僧亲手所摘,昨日新制,请两位品评,”苞芽鲜嫩,状若雀舌,茶汤如玉,芳香袭人,闻之醉人。
“好茶,”青鸾虽不懂茶道,却也觉得口齿留香,由衷赞道。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鸾妹,只愿这如画天下,平安喜乐,你我能如这般,日日聆听佛音,品评新茶,”守一浅尝一口,口中茶香,心中却是苦涩焦灼。
“檀越忧国忧民,必得福报,”了情添了添茶水,应道。
“了情大师,你是佛门高僧,自然勘破世情,自在圆融,我只想问,佛家所说果报,是否万物皆应?”守一淡淡问道。
“种因得果,万物皆然,如是行业,得如是果报。”
“北境贤良,忠君爱国,却亡族身死;贼逆凶狠,无兄无父,却逍遥世间,是何因何果?”守一喝了一口茶,冷冷道。
“贤良身死,得千古清名,逆贼蛮横,必遗唾万年,生死为因,声名是果,只看檀越如何去看了;忠良为国殉道,求大自在,奸佞为己之私,求眼前欢,人各有命,百年之后,终不过一抔黄土,虚名浮利,逐之何用,”了情眼神平和,宛如不波古井。
“大和尚,你所说法我俱不懂,若你亲眼目睹父兄死于眼前,族人尽数被戮,你会如何?”青鸾激动道。
“父母生我养我,恩大于天,长兄疼我怜我,情深似海,杀我父兄族人,我必手刃之,”了情平静道。
了情淡淡一笑,再为两人斟满茶水:“贫僧知女檀越还想问什么,空谈戒律与放下,非贫僧所修法;遨游世间,快意恩仇,持本心亦是佛。佛所说空,非檀越所意会之空,俗世亦是修炼场。不历六欲七情,怎得忘情之境,不经宦海人世沉浮,怎修清净之心。有人以武证道,大成之日,稍窥天道,反而看淡虚名;有人以文证道,超然物外,洒脱自在,方得生花妙笔;贫僧昔年欲以阐证道,穷辩诸虚,遍研经典,到头来不过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罢了,道即是道,我即是道,求之不得,却又事事是道。”
了情收拾茶具,笑道:“茶已三泡,缘分即了,檀越但持本心,快意恩仇,作如是观,也是体道之行,他日恩仇泯灭,有缘自会相见,贫僧了情,在大千世界相待。”
说罢,老僧提起竹篮,合十唱礼,径直离去了。
守一、青鸾二人相对而坐,沉思许久,方才起身,默然无语,缓步下楼,守一命随从拿出一袋银钱,捐作寺中香火,天宁寺主持方丈领一众僧人连忙上前致谢,守一奇道:“方丈大师,了情大和尚何在?”
“了情和尚非本寺僧人,前几日挂单本寺,多日来一直在塔上研读本寺典籍,不过,方才已辞别离去,”方丈行礼答道。
“哦?”守一听闻十分好奇。
“他自言乃一云游僧,四处求学,漂泊日久,居所定所,贵人若有事相询,他刚出门,此刻去寻,兴许还能见到,”方丈合十一礼道。
守一急急出门,漕河人影幢幢,哪里有了情的影子。
两人带着众侍卫回到大观楼,守一闷闷不乐,连晚膳都忘了传,一直在回味了情所言,楼外灯火通明,龙旗飞舞,一艘快艇如箭般驶来,“报,紧急军报,”红漆急报,楼前巨鼓顿时擂响,护卫立时让出道来,来人一跃上岸,急往顶楼奔去。
“初八子时,北军出关,三路南下,五日即至,臣请润州城北驻军过江驰援,臣楚天南叩首。”
“传令,命王凌晖将军即刻领军渡江驰援,水师戒备巡视水道,严防北军渡江,”旨意密封,誊抄数份,立时分水陆同时送出。